如此,團長取出手帕,抹下臉上雪水,說聲干吧,就領(lǐng)人進了車內(nèi)。車內(nèi)暖和,有暖氣,日本國的車。車去了營部。走時吐一口白煙,地上立刻化了一線霜雪。偌大的操場上,站著祁楊,蕭蕭風(fēng)雪,不絕于耳,幾米之外,便一片迷,不見營房,不見樹木,仿佛沒了世界,只有這迷的霜雪。祁說,操他媽的,優(yōu)秀基層黨支部還沒最后確定?有了今天,楊說四連便穩(wěn)妥許多。祁說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號人,手持鎬錘,在風(fēng)雪中扒了閱兵臺?;钍前ぃ甾r(nóng)村生產(chǎn)隊的包干。部隊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長叫來,說一個排扒閱兵壁,一個排扒閱兵臺,兩個排負責(zé)把扒下的磚運到操場角上。不消說,扒閱兵壁爬高上低,人飄在七米高空,危險就釘在腳上,一失腳就難言死活。連長祁說完,一二排忙說我們負責(zé)運磚,三四排搶說我們扒閱兵臺。
沒有誰說要扒閱兵壁。
靜得厲害,干部們都直直戳在地面,如豎死的樁。雪見大了,雪中沒了細雨,夾了粒粒小球,晶晶瑩瑩。這時祁說,有個入黨指標(biāo),哪個排扒閱兵壁,分給哪個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說完了,再靜片刻,二排長說,我們排扒,我們排的老兵姚,當(dāng)兵四年了,家是洛陽人,爸媽都是清潔工,姚死活想入黨,說入黨回去能不隨父母安排,離開環(huán)衛(wèi),換個好職業(yè)。四排長說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們排的九班長,山區(qū)的,沒爹沒娘,我了解過。讓他入個黨,他退伍就能當(dāng)個村干部,當(dāng)了干部能討一房媳婦,也不白來保家衛(wèi)國一場。
一排的苗當(dāng)了連副,志愿兵是代排長,他想說啥,卻猶豫不言。三排長附和了一句,說退伍時我們排就比他們少發(fā)展一個了。
到這兒,都又相爭不下。祁看了楊,楊也看祁,雪在他倆臉間落得急切。他倆相看時,都看見苗呆在一邊,臉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結(jié)了一紙薄冰。祁說都爭艱巨是好,這樣吧,祁說我和指導(dǎo)員全面負責(zé),苗還回一排暫代排長,四個排抓鬮,抓到什么任務(wù)干什么。
就抓鬮。
祁扭身擋住落雪,摘下軍帽,從印有絕密字樣的連隊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頁,一分為四,讓楊分別在上寫著任務(wù)內(nèi)容,自己把苗叫到一邊,說你不一定非要這次入黨。苗說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黨支部成員。祁說原來指導(dǎo)員想把這個指標(biāo)給你,可沒有辦法……
苗說抓鬮就憑我的命吧。
祁說那就看你的運氣。我理解,部隊不是地方,黨領(lǐng)導(dǎo)槍,不是黨員,難干什么事業(yè)。這時候,風(fēng)忽然大起,雪成塊兒,往臉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會塌陷,砸向臉頰,會有淤血的青色。連隊那兒,兵旋成一窩,都手持著工具,如面團樣被雪裹著。喚起了政指楊的聲音,都來抓吧,三個白鬮,一個字鬮,誰抓住有字的就扒閱兵壁。排長們便都圍去。風(fēng)一邊倒著,雪漫地而行,陣密陣稀,飄打不能均勻,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楊背風(fēng)彎下腰來,將軍帽揉護在肚上,樣像肚子劇疼,捂著不能動彈。紙鬮在祁的帽中蕩動。楊喚倒著抓,四排長先抓。四排長伸手從楊肚窩捏出一鬮,展開,扔了,鬮紙在空中飄揚,立即不見了。那是白鬮,上邊無字。
三排長抓,扔了,鬮紙飄走了。
二排長抓,扔了,鬮紙飄走了。
苗來抓,楊把鬮倒地上,鬮正要起飛,楊又踩上腳,將鬮扭在地里,說不用抓了,最后一個是字鬮,一排扒閱兵壁,那入黨指標(biāo)歸一排了。
排長們都回去帶領(lǐng)自己的部隊,滿懷著遺憾。苗沒去帶一排,志愿兵去了。楊和祁說話時,動了腳,苗去楊腳窩勾出那個鬮兒看,發(fā)現(xiàn)那鬮正是白的。苗便知四個都是白鬮,楊并沒真往鬮上寫字。楊是有意把這入黨指標(biāo)給了一排,給了苗的。
楊給了苗一次名正言順的機會。苗想,楊這政指當(dāng)?shù)谜娴郊?,不服不行的。苗謝了一眼楊,把鬮往兜里裝下,扒閱兵壁去了。
開始扒啦。
兵們在風(fēng)雪中很忙,忙著比閑著暖和。風(fēng)聲急,聽不見說話聲,只聽到大錘在閱兵臺上猛砸的聲響,實實在在悶出來,傳不遠又被風(fēng)吹了散去。閱兵壁上站著一行人,錘起錘落,身起身落,磚從風(fēng)中滑墜下來,往左轉(zhuǎn),往右轉(zhuǎn),風(fēng)把壁上落下的磚灰,扭成一個蘑菇長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開來,嘩地一響,幾十塊磚轟地落下,蘑菇不見了,看見了苗在閱兵壁上掄大錘。楊寫了一個條子,說這個入黨指標(biāo)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親手干,要組織好部隊干,千萬別出事故。楊想把條子送上閱兵壁,抬頭望望,雪落他滿眼,一排在壁上,如聳在云端。楊找來一根長竹竿,把條子夾在竿梢,舉給了苗。苗看了條子,仍然不停地掄錘,干得虎姿虎勢。
天空深綠得黑青,響出破裂的顫音。楊過來說,副連長干得狠呢。祁說在部隊干怎能不抓緊入黨,又說有字鬮正好落到一排。楊說那是苗的運氣,這樣說時,祁在幫二三排運磚,一塊一塊裝到車上,推到操場一角,齊齊碼成一座。操場角上有一棵泡桐樹,樹梢上的鳥窩落下來,碎在祁的頭上,祁搖了下頭,推著一個磚車走,楊扶車跟在身后。
楊說,四連真行。
祁說,兵們都是年輕人,好整治。
就這時,連隊通信員從風(fēng)雪中跑來,橫在他倆面前,說指導(dǎo)員,你家屬來了。楊立住,身子閃一下,風(fēng)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彎,讓風(fēng)從頭頂沖走,說誰家屬來了?通信員說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給妻的信還沒寫完,說楊,快回去吧,安置安置,這兒有我。
楊說來的不是時候。
祁說你快回吧。
楊說我回去讓她走。
祁說別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幾天。
楊說連隊正突擊。
祁說你回吧,四連的先進支部我看穩(wěn)了。
楊便走了。
風(fēng)漸漸小下,雪漸漸稀疏。天氣入了正常的雪冬,舉目也可望出數(shù)米。白色是一統(tǒng)了天地,到處銀白裝飾。閱兵壁矮了兩米,臺也少了一邊,操場角碼出大垛磚塊。很多兵手上風(fēng)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涼得鉆骨,聽說楊的妻來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寫上結(jié)尾,就可讓通信員投進信箱了。于是,祁丟了手中活兒,看看表,時已至午,對一個排長說,我回連里看看,讓炊事班燒個辣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