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沒有名姓的男子最終遠(yuǎn)離，他能夠給予西夏的溫度，不過是過路的時候順手遞一件冬衣。西夏依舊是眾人眼中的那個神情恍惚、古怪離奇的女子。她掌管著一整片山崗上的花朵，沒有人知道藥是毒。

秦漢在事隔四年以后努力回想1920年的年末，在西夏脫去衣服的那美麗的一刻，他究竟在忙什么而使得他錯過了這等深情而意味深長的往事？秦漢終于回憶起來了，1920年的秋天，他的師傅秦楚與藥鋪老板中陽決絕地分手。那一年的年末，秦楚死去。

秦漢后悔，他真的悔，他劇烈地悔，他悔那用一件衣服將西夏裹緊把起的男子不是他。他敢保證，如果那是他秦漢，那么他給予西夏的，將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溫暖。

我的血，在她那更冷的心里，能發(fā)燙。我要成為太陽。

秦漢想起那日在戲臺之下專注仰望自己的西夏，那個明顯妖艷卻憂郁的女子有著出離人世的神情。她以一個精神分裂者的身份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小鎮(zhèn)南絕嶺；她獨(dú)自守望一個繁華似宮殿的染坊；她第一次帶來了那種與災(zāi)難諧音的花朵。她的，她的，這些屬于女子西夏的事物，均以奇怪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了二十歲的秦漢的腦海中。秦漢在上妝的時候?qū)χR子中的自己說：做一個像西夏這樣的女子，對任何人來說都將是這樣殘忍的一件事情。

做女子不能如西夏，正如做男子不能如秦漢。這一點(diǎn)秦漢很早就認(rèn)識到了。

那一日就在吸鴉片的瞬間，周圍的很多男子都在吵鬧，秦漢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問了一句：要是想讓西夏流淚，你們說我該用什么辦法？

一剎那，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望向秦漢，這眼神倦怠而又同情。

有人說，砸了西夏的染坊，她必然哭泣。

也有人說，西夏天天都在那片花地上睡覺，毀了她的花朵，她一定會悲痛的。

最后開口的，是宋家面容白皙的三少爺宋玉，他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煙袋，淡淡地說，你去吻她，你讓她感到愛情，再感到絕望，她的淚水會為你泛濫的。

秦漢一下子仰起臉，面色莊重地問，如果我吻了她，她仍舊不會哭泣呢？

宋玉磕滅了手中的煙，鄙夷地一笑，道了一句，那說明你不是男人，或者她不是女子。然后宋玉站起身，抱緊他削瘦的雙肩，像一條失去了重量的黑魚，輕靈靈地遠(yuǎn)走。他的長衣長衫在空中蒼涼地?fù)u曳不定。

秦漢立在原地，癡癡地重復(fù)道，你們知道，我是，她也是。我是，她也是。

人群中爆發(fā)出了空洞而幸災(zāi)樂禍的哄笑。在這樣的一種笑聲中，秦漢暗暗地發(fā)誓，如果不能夠叫她流淚，那么就守護(hù)她不讓她再哭泣，這將是一件同樣艱難而偉大的事業(yè)。

事業(yè)，秦漢打算就此為西夏成就一項事業(yè)，一項他從來沒有沾染過的事業(yè)。

宋家是小鎮(zhèn)中唯一掛龍旗的家族，本來是漢人，早年老輩人隨清軍打仗，被滿清封了鑲黃旗。清帝退了以后，為了表示不忘祖恩，仍按照舊式的規(guī)矩起居生活，穿著打扮，儼然構(gòu)造了湘西小鎮(zhèn)中一個依舊奢華富麗的清室世家。

宋家的人丁一向繁冗，宋玉這一輩中，五個兒子與兩個小女兒，個個出類拔萃，神采飛揚(yáng)，卻又分明洋溢著某種怪異的不可言傳的氣息。宋玉是唯一面容白皙，削瘦不堪的宋姓男子，通詩詞格律，長歌賦琴譜，容貌中有孩子一般的天真。常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走路，偶爾會對陌生人露出邪氣的笑容。

早些年宋玉就與秦漢熟識。一個是品牌不正的滿清遺腹子，一個是唱花旦扮女子的男子，靈魂中有了那樣一點(diǎn)點(diǎn)惺惺相惜的通透，交流起來多用眼神，流曳的幾瞥便已心知肚明。宋玉總是默默地幫助著秦漢，提示著秦漢，他的鄙夷的眼神、嘲諷的話語，不過是始終為了把秦漢隔絕在某一個災(zāi)難之外。也許宋玉長久從未習(xí)慣的，便是用這樣一種將人情冷淡的方法。宋玉的血涼，比玉涼。

秦漢在為宋家老爺子舉辦的慶壽戲結(jié)束的時候，最后一個離開宋家。他與那個有著郁郁寡歡神情的三少爺宋玉并肩而走，沿著城墻投下的巨大陰影踩出了一路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