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戀愛的季節(jié),但是秋天轉(zhuǎn)眼就到,卡夫卡需要找一份固定的工作了。"既然我不能勝任任何一份工作,那么我就不需要工作",他絕望地對布洛德開玩笑說,但是工作無疑是必要的。他并不認真地計劃去維也納的出口研究院,并在學習法語和英語之外,還學習西班牙語?;蛟S阿爾弗萊德舅舅會給他和布洛德在西班牙找到工作,"要不我們就去南美或亞述爾群島,去馬德拉島。"1907年9月30日,卡夫卡在刑事法庭的實習(他曾在那里辦公桌上給黑德維希寫了大量情書)結(jié)束了。
第二天,他就開始正式工作了。
1907年10月1日,24歲的卡夫卡進入意大利里維斯特保險公司布拉格分公司,開始正式上班,這家公司宏偉的總部大樓至今仍然屹立在意大利東北部德里雅斯特市碼頭附近。從這一天起,卡夫卡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史上的很多作家一樣--比如博爾赫斯、艾略特和史蒂文斯,成為了一名只能在工作之余寫作的辦公室職員。
在卡夫卡的很多朋友以及卡夫卡本人看來,這份工作并不理想。馬克斯布洛德相信,如果卡夫卡堅持,他的家人就會送他到國外讀書,但他從來沒有爭取過。他的力量是朝向內(nèi)心的,并且表現(xiàn)為一種"悲劇性的堅韌"(布洛德的說法)。這或許為他一生的不幸埋下了伏筆。他忍受著痛苦,一言不發(fā)。布洛德總結(jié)說:"然而卡夫卡懂得,辦公室職員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與生活簽訂了一份特殊的協(xié)議:他需要承擔伴隨著尋找創(chuàng)作空間和保持創(chuàng)作活力而產(chǎn)生的壓力,同時,作為補償,他將獲得文學創(chuàng)作的純粹性。一百年前,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一個年輕、有才華的人很少會像今天那樣為報刊雜志寫稿而獲得經(jīng)濟來源。"謀生和寫作必須嚴格分開"。于是卡夫卡就鉆進了樊籠里,除了由于身體原因而提前退休或者早早死去,他就沒有別的辦法解脫。布洛德也選擇了同樣的道路,數(shù)年如一日地在辦公桌前"毫無樂趣地工作",直到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卡夫卡的選擇是錯誤的,但這是"一個高貴的錯誤"。
卡夫卡僅剩的一點希望是換一份國家機關(guān)的工作,因為這種工作上班時間早,下午兩三點鐘就可以下班,這樣他可以在午后休息一段時間,晚上寫作。保險公司在文西斯勞斯廣場上,離卡夫卡一家的新居很近。這年7月,卡夫卡一家搬到了尼克拉大街36號。這是一棟漂亮的新大樓,建在重新規(guī)劃過的猶太人居住區(qū)內(nèi)。公寓里配有電梯,站在頂樓可以眺望伏爾塔瓦河以及建了一半的波希米亞橋,卡夫卡叫它"自殺走廊"。正是在這座公寓里,卡夫卡后來完成了兩篇"意義重大"的小說:《判決》和《變形記》。但眼下,卡夫卡只是每天早晨從這里出發(fā),朝著與伏爾塔瓦河相反的方向,大步走過尼克拉大街,穿過舊城廣場,最后走進保險公司的辦公室。據(jù)弗朗茲鮑莫回憶,里維斯特保險公司"典型地體現(xiàn)了奧匈帝國的官僚作風",它規(guī)定,公司員工必須和公司簽訂一份合同,合同的條款包括:"任何員工無權(quán)占用公司的任何物品,屬于辦公室并由辦公室分配給員工供其使用的物品和文件除外。"這份工作要求的時間很長--每天六至八小時,此外還得根據(jù)需要加班,公司不給任何加班費,卡夫卡勇敢地面對著挑戰(zhàn)。"幾個星期以來我不得不連續(xù)學習保險業(yè)務,"他寫信告訴黑德維希,"不過這很有趣"。在給布洛德的信中,他表現(xiàn)得更為坦誠:"假定到目前為止我的痛苦只是步行來的,那么眼下它們開始倒立著趕過來"。下班之后,他常常在舊城廣場的圣女像旁和布洛德碰面,兩人在那里彼此安慰,談論文學話題。
卡夫卡在參加工作前接受了一次體檢,從體檢報告上,我們了解到卡夫卡身高六英尺(約合一米八二),體重剛剛超過六十千克。醫(yī)生認為他身體"健康",但體質(zhì)"虛弱",建議他進行復查。為了讓自己振奮起來,卡夫卡寫信告訴黑德維希:"下午六點十五分,我跑出公司大門,后悔不該浪費一刻鐘,我向右穿過文西斯勞斯廣場,在那里和一個熟人(布洛德)碰頭,他陪我走一段路,給我講一些有趣的事情,然后我回到家,打開房門,看到了你的信,我讀著你的信,就像一個經(jīng)常在田野散步的人鉆進了森林。我迷路了,但不要為我擔心。要是每一天都這樣結(jié)束該多好"。然而不幸,這是不可能的。"月薪只有可憐的80克朗,每天還要工作八到九個小時",這意味著他不得不"像野獸一樣大口吞咽著工作之余的時間"??ǚ蚩ú⒉涣晳T把屬于個人的時間限制為"六個小時",由于他要學習意大利語,"還想在天氣好時,晚上到戶外走走",他發(fā)現(xiàn)"我的業(yè)余時間安排得滿滿的,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ǚ蚩ㄖ阅軌蛉淌苓@一切,除了黑德維希的緣故之外,還因為他夢想著有朝一日公司能把他調(diào)往國外工作,離開布拉格,去意大利的德里雅斯特,至少"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置身于一個遙遠的國度,坐在辦公室的扶手椅上,眺望窗外的甘蔗田或者伊斯蘭教墓地"--然而無法逃避的事實卻是:工作"枯燥乏味",公司允諾的調(diào)任遲遲不能兌現(xiàn)。這份工作最讓卡夫卡煩惱的是,"時間仿佛凝滯不動……即使在最后半小時,八小時工作對我的重壓也同開始半小時沒有兩樣"。他盼望著下午六點鐘盡快到來。他意識到自己的麻木:"我沒有什么故事可講,也不注意任何人;每天散步時我只是急匆匆地走著,穿過四條街,我老是這樣走,街角都已經(jīng)被我磨圓了,之后我還要穿過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