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切齒恨歸溫柔鄉(xiāng)
11月初的天氣,已是一天涼似一天,幾場雨下過后,穿起厚衣的漸漸多了起來。傍晚時分,刮起了風,街上更見蕭條。李連福和孫三槐站在位于四馬路上的中華書局屋檐下,兩人都戴了帽子,帽沿下壓,遮住了大半張面孔。李連福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五點半。孫三槐忽然指著斜對面道:“來了來了?!崩钸B福抬頭看去,只見一輛黃包車在街對面掛著紅燈籠、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樓前停下,車上下來一人,扔了幾個銅子兒給車夫,朝樓上望了一眼,大搖大擺走了進去。這棟屋子,便是四馬路上大大有名的鐘翠樓。這四馬路,在1860年以后,便漸漸成了上海高級妓院的聚集場所。當年上海的高級妓院,分為長三堂子和書寓兩種,來的都是各地的富商大豪,東西兩條薈芳里就是當時最著名的去處。
西薈芳里的出名是因為這里有最著名的幾家妓院,比如徐家就是上海有名的“妓院世家”,這里的妓女自然也是頭等貨色,色藝俱佳。1897年,李伯元藉《游戲報》首開上?;ò?,高中狀元的張四寶即掛牌于西薈芳里,出自西薈芳里、同時躋身三甲的還有方寶珍、金含香、花小二寶等六七人。在其后舉行的武榜、葉榜、花榜等多次選艷中,西薈芳里的選手金榜題名者亦不在少數(shù)?;ò駣Z魁題名自然使西薈芳里更加聲名遠播,那時外地富商來滬游玩者,莫不慕名而往。他們通常先在一品香用過西洋大餐,在青蓮閣或是四海升平樓品茗小坐,然后悠悠然踱進薈芳里,打茶圍,喝花酒,直至更深夜闌?!豆賵霈F(xiàn)形記》里,自山東來上海辦機器的陶子堯,甫到上海,就被一幫掮客拉到了西薈芳里。只見那弄堂里面,熙來攘往,轂擊肩摩,進進出出的轎子絡繹不絕,坐在轎中的不消說都是出局的妓女了。這些出局的轎子吆五喝六,橫沖直撞,威風絲毫不減于官老爺?shù)拇筠I,把個陶子堯都看呆了,心里不覺動了做官的念頭。睹美人而思做官,這似乎也不能怪陶子堯俗到無趣,委實是“先生”們的派頭太大了,不能不令人有魏闕之思,更何況官與色又從來都是不分家的,衙門的庭階什么時候會少了盈階的花草呢?陶子堯有此雄心,只可說是一種妙悟吧。
不知道是不是應了紅顏天妒的讖語,1890年,西薈芳里竟攤上了火燭之災,一場大火燒掉了樓房二十幢、披屋十二椽,有兩人葬身火海。火起于深夜,不少妓女嫖客正是陽臺夢穩(wěn)、行云巫山之際,聞火起竟有未著衣褲奪路而逃者。如此好景,少不得引來觀者如潮。正豐街某店鋪的一位老伙計,聞聲跑去圍觀,卻不料被洶涌的人流擠倒在地,被踐踏而死,也算勉強做了半個風流鬼吧。西薈芳里被燒毀之后,同在四馬路上的新會樂里又漸漸興盛,取代了前者的位置。怎料民國以后,新一代尋花問柳者多是急色鬼,哪耐煩許多纏綿悱惻,憐花惜玉之心更是日漸淡了,加之腰包也比不上前輩,昂貴的“書寓”、“長三”們的市場遂被幺二、野雞們搶去大半。新會樂里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但獨獨這一家鐘翠樓,卻依舊紅火。鐘翠樓本來也建在新會樂里的弄堂里,傳說其后臺老板便是國民黨派在上海的要員趙祖康。
這趙祖康的際遇,也頗有意思。他在1949年上海解放前四天,被蔣介石任命為上海市長,留在上海期待光復,趙祖康當了四天市長后,便理所當然地同共產(chǎn)黨配合上海的政權交接工作。這是近二十年以后的事了,當時的趙祖康還暗地經(jīng)營著鐘翠樓,因著他的國民黨要員的身份,趙祖康把鐘翠樓遷出了會樂里,在四馬路沿街面買了棟樓,做起了生意。當時的長三堂子中,唯有這鐘翠樓,是整日的高朋滿座,日夜笙歌。無論是上海的富商,還是黨國大員,來到上海,有幾分色心的,都會去那鐘翠樓尋歡。這天,李連??匆娮趥餍圻M了鐘翠樓,哼道:“他倒是悠閑?!睂O三槐在旁邊說道:“這姓宗的每個禮拜二禮拜四兩天,五點半的時候都會準時來這里,但從不過夜,晚上十二點一過他必回去。”李連福點了點頭,道:“那今天我和你一起,再候他到十二點。如果時間準確,后天禮拜四,咱們便來動手?!?/p>
宗傳雄走出了鐘翠樓的大門,打了個寒戰(zhàn),他緊了緊衣裳,鼻中嗅到了衣領上留下的淡淡的香水味道,慢慢露出一絲笑容。桃樂絲的美麗和纏綿就像那蛛絲一般,捆住了他的心。對面街角的房檐下,一個煙頭忽明忽滅?!斑@寒夜里,誰還在街頭輾轉?”不知何故,宗傳雄忽然想到了自己。“我這一輩子恰逢亂世,父母俱亡,兄弟反目,許多時候,活著卻不知有何意義,整日殺來殺去,刀頭上舔血,偶爾夜深自問,卻無言以對?!彼仡^望了望鐘翠樓里挑起的那盞紅燈,心中泛起了一絲溫情。這時候,一輛黃包車停到了他面前,車夫哈腰問著:“先生,要車嗎?”宗傳雄踏上一步,坐上了車,說了地方,那車夫拉起車來,轉了個方向,一路小跑起來……
孫三槐望著那黃包車消失在夜色中,狠狠地吸了口煙,然后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踏滅了。李連福的目光兀自望著遠處的街道出著神。“阿哥。”孫三槐叫了一聲。李連?;剡^神來,笑了笑,說:“我有主意了。”“什么主意?”孫三槐問?!白撸厝ピ僬f。”李連福搓了搓手,“這夜里,可真的冷了。”回到了八美軒,李連福自己熱了壺水,泡開了茶,對孫三槐說:“你去把阿輝和小焦叫起來,我有事情要同大家商量?!睂O三槐應了一聲,走去后院。羅廣輝是外地來的,在上海也沒有家,焦恩從小就是孤兒,李連福在后院給他們置了兩個房間,這兩人平常晚上就住在店里。沒過多久,孫三槐引著這二人到了樓上。李連福站起身,拉著他們的手笑道:“兄弟們,半夜叫你們起來,辛苦啦。”羅廣輝粗著嗓門說道:“阿三剛剛跟咱們說了,你們先前去探那姓宗的行蹤了。怎樣,是要動手了嗎?”他向來和胡宜廣交好,一心想著早日報仇。
“后天晚上動手。”李連福背著手,站在窗邊說道。羅廣輝一拳擊到墻面上,恨恨地說道:“老子要親手干死他,給阿廣報仇?!崩钸B福擺了擺手,說:“咱們馬上要去劫那批貨了,在那之前,動靜不要太大。這一次去辦事,可不要把身份漏了出去?!苯苟鲉柕溃骸澳悄阆朐趺崔k?”李連福搬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望著焦恩道:“你明天偷偷到外面去弄幾把斧頭,每個要去辦事的兄弟都發(fā)一把?!薄案^?”焦恩不解地問道。孫三槐在一旁嘿嘿笑道:“阿哥,你是要咱們冒充斧頭幫的,去干了那小子嗎?”李連福笑著點點頭,說:“阿三,你倒聰明?!苯苟骰腥徽f道:“那好,我明天一早就去辦?!崩钸B福又道:“明天你再和兄弟們交代一下,鐘翠樓是個人多的地方,人一多,這嘴就雜。嘿嘿,咱們明天要讓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是斧頭幫的把他宗傳雄給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