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村里當干部,當了幾十年,中間有幾年下去了,后來又上來了,那情形有點兒像是在水里游泳,游著游著,忽然咕咚一下沉下去了,別人都以為你淹死了,議論幾句,很快也就把你忘了,別人繼續(xù)游別人的,就像從來沒有過你這個人似的,一切也還都照舊,沒有絲毫的異樣。不知又過了多久,你突然又嘩的一下冒出來了,重新翻上來了,大口地喘著氣,一頭一臉的水,一身的苔蘚和泥……別人忽然也又想起來了,哦,還有這么個人呢!驚訝也確有些驚訝,不能說一點兒都不驚訝,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但似乎也不在意料之中……這種事說起來挺平常,像是一個笑話,實際情形卻有些嚇人呢。
我第一次工作就是幫助干部們把那些不愿意加入農(nóng)業(yè)社的落后分子們從他們的家里動員出來,讓他們?nèi)ト肷?。說是動員,其實不光是用嘴說話,還得用手,甚至還會用上其他更復雜更麻煩的辦法,有些時候手比嘴要管用得多,用嘴做不到的,用手卻能做到。當然,手上要是沒有力氣,那也是不行的,力氣小了都不行,不可能讓他們從家里到了外面。用一些計謀把他們從家里哄騙出去,也不行,很快就會被識破,腦子反應慢的也能轉(zhuǎn)過彎兒來,轉(zhuǎn)過來就不行了,計謀失靈,以后再也不能用了,那種時候,他們?nèi)缤@弓之鳥,處處都防著你呢。你隨便抬一下手,他們都會撲愣愣地往旁邊閃一下,以為你又要上來捉他;你回頭朝身后看一下,他們馬上也踮起腳伸長脖子跟著看一下,以為你身后還跟著人呢。沒鬧過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不會知道,每一個人都是不好鬧的,都難鬧得很呢。
一個名叫楊秀秀的老頭問我:“是自愿的么?”
我說:“是自愿的?!?/p>
楊秀秀說:“那我不自愿?!?/p>
我說:“那不行,你必須得自愿?!?/p>
楊秀秀說:“真是不講理,真是不要臉,還有這樣辦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