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見過多少無常？”

她停了一段時(shí)間不說話。我們對坐著，夜里的室內(nèi)很靜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們思考著一個(gè)很難的問題，在談與不談間。

“四五歲的時(shí)候，”她的聲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頑石穿成虛懷若谷：“我家院子開滿一種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爺爺去看。”

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個(gè)人成長的過程中綻放著喜悅的光芒，這我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說：“花全謝了?！蔽乙惑@！

她說：“我哭了?？藁▎?？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個(gè)我不知道的東西?！?/p>

她說：“現(xiàn)在，我知道，是無常?！?/p>

把“無?！睆乃奈鍤q未解事的年紀(jì)背負(fù)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時(shí)此刻，是這么的刻骨銘心！若是鹽液，也早把好好的身體發(fā)膚都蝕盡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滿院的紫花而雀躍！而快樂！而蓬勃！那是多么單純的幸福！多么慈愛的天！多么溫暖的地呵！可是一早再看卻都謝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憑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我的心于此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獄！

她卻平靜地說：“每一朵花開花謝，既是因緣，也是無常！”

那時(shí)，夜很黑、很悶、很熱，我的心有種淚不出的難過，奮力掙脫，可是兩只大黑掌卻一直撅住抓著勒緊！我知道她接著要說：“人，人也如此！”我?guī)缀跸胗萌淼囊庵咀柚顾逻@定論，判這刑！

她沒說，我的心說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不知道此刻時(shí)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與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緒游蕩于有與無之間，不著邊際，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卻又熟稔得熱，像一個(gè)發(fā)言人。

“總……”我試著問：“總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發(fā)生吧！難道他們……”難道不能安身立命于一塊土或一間厝里？

她看我一眼，知道我問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這一席“圖窮匕見”的談話。

“不是總有。”她低下頭，撫著發(fā)，一起向記憶之深淵探影：“是一直有，”抬頭很肯定地說：“愛情?！?/p>

但是，那樣多癡情于她的，不舍晝夜追隨著她的，竟都聽不懂她心中的天籟！

“他們說，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嘆：“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道，如果不能對生命有解釋的答案，與其兩個(gè)人一起茫然，不如獨(dú)自。”

他們說美麗的女子不允許鎮(zhèn)日鎖住劍眉，他們一聽她疑問，便送她糖、鮮花、漂亮的果子，卻不曉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長頸寬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時(shí)間中釀成駭人的驚濤烈酒，卻傾倒不出，日復(fù)日，變成酸液苦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