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卻忘所來徑(1)

只緣身在此山中 作者:簡媜


卻忘所來徑

那時,我站在樓上瀏覽四野,因閑云想萬事,隨飛燕思萬物,心中是淡淡的無可亦無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著壁上張貼的文字。她人長得高,一頭長發(fā)如一匹瀑布,不編不夾不束,就這么瀉至于腰,好一種至死無悔之姿!一襲藏青色碎花洋裝,很古典地保守著雙膝,有著中禮中節(jié)的固執(zhí)。她那時或許正要出門,戴著一頂墨西哥草帽,肩頭掛著一只草織的背包,足蹭一雙涼鞋,那些許飄泊意,真會讓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誰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飄然旋身,不羈之美,令人心驚!

近一點的距離面對她,才發(fā)覺她的冷肅:兩道柳葉彎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好像司掌善惡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們世人的濁氣;而那唇,除了一個“俊”字是不作第二語的!她的臉色蒼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還是不肯有一點油膩與污塵,但是,那種白像淘洗過的,下決定心淘洗盡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來的鉛華。

唉!這女人若從河岸走來,你會說她如水;若從山上下來,你會說她像巖;若從紅塵而來,你便乍然一驚,以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

聽她說話,有些負(fù)擔(dān),因為她聲音的旋律與語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說話,如麥芽糖,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嘩啦啦潑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風(fēng),氣呼呼刮你一陣。而她喜歡停頓、思索,語氣是由烈煉成平的,語句是由硬磨成剛的!所以,聽她說話,你很像在撿一地的石子。

不敢想象,她還未到佛光山上來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對她邀約,她劍眉一豎的時候,他怎辦?她語出峻詞的時候,他怎辦?她雙眼一逼的時候,他怎辦?就連我問她這些兒女情長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諸有情:“這種,感情的事。”她一頓:“經(jīng)歷多了,會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聽得的種種對愛情、對盟誓的定義與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說的才是最對、最能成為圭臬,你該終生去實踐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問:“感到什么?什么呀?……”

她揚眉,看你,說:“無常。”

還好!我不是癡情男子,否則,怎承得住這么天外而來的隕石!

她偏著頭,手背扶發(fā),昂然一揚,三千秀絲忘于肩后,她說:“以前,我想,佛法算什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備受寵愛卻又無限孤獨的么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區(qū)林綠;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鳥及飛鼠……還有一年到頭晾著的一爿好藍(lán)好藍(lán),你愛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藍(lán)天。

佛法,算什么?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rèn)?!彼难壑杏性S多成長的故事,濃冽又深邃的:“你隨時隨地在印證佛理?!?/p>

“譬如?”我問,這下子換我不服了。

“諸法無常?!彼齼叭坏卣f,又?jǐn)蒯斀罔F地告訴我:“因緣聚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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