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時,她們都已經(jīng)做早課去了,只有我與秀美還“懶”在床上。佛光山寺院里的規(guī)矩很嚴格,早晨四點半就必須上殿課誦,我與秀美連續(xù)發(fā)了幾次心,仍舊趕不上上殿的時間,也就不了了之,她們當我們遠來是客,并不要求,而我們因此更愧疚良久。連個小小起床事都難于上青天,更不要提什么悲、智、愿、行了。
“您早啊!”梅覺推門進來,穿著一式玄色海青。
就著天亮,我看她仔細地把海青脫下迭好,露出一襲佛學院的學生制服,簡單的淡藍色令人感覺天亮得早;腳穿白襪,蹬一雙黑色僧鞋,仿佛萬里路就這么走過了。尤其令我驚坐而起的,是她那兩股垂腰的大辮子,如勒馬的韁繩。我說:
“啊!你的頭發(fā)好長哦!”
“是?。『芫脹]有剪了?!彼懿缓靡馑嫉乩焕p子,我因而見到她那一張黝黑的臉,及寫在臉上那放曠的五官:濃眉、大眼、有點戽斗的下巴。隨時隨地,這人推門進來,總讓人認為她必定剛從一個遙遠的、酷熱的、荒涼的蠻荒處回來。
我說:“不要剪??!好漂亮的頭發(fā)!”
“謝謝啊!”她溫和的樣子真可愛,尤其一口潔白無瑕的牙齒,使人覺得和她講話是一件快樂的事。
后來,我與秀美又換了寢室,沒再與她們同住。但,過不了幾天,再看到梅覺,幾乎認不得她:
“啊!你怎么把頭發(fā)剪掉了!”我大驚。
她又不好意思地摸一摸短得像小男生的頭發(fā),隨即攤了一個很頑皮的手勢:“Idon'tknow!”然后嘻嘻哈哈很快樂地笑了一會兒,才正經(jīng)地說:“太麻煩了!我每天都要這樣這樣……”她做了編發(fā)的手姿,從頭編到腳,我們都笑彎了腰;我就伸來食指、中指,支成剪刀模樣,往她虛編的長發(fā)處“咔咔”剪了兩下。
這一剪,數(shù)年長發(fā)乃身外之物。
我想,當她踏出多倫多大學的校門,一定有一個屬于宇宙的秘密蠱惑著這位南中國的女孩,使她忘了去編織巴黎最流行的發(fā)式,去剪裁最新穎的服裝,去學習最惹人的交際;一定有一個生命的謎題困惑著這位快樂的女孩,逼迫她小小的胸臆,于無人的月夜落著無數(shù)的問號之淚。
“然后,我工作籌錢呀,我要到處去看看啊!”她的眼睛因長時空的奔波,掩了一層難以探問的黯淡。
或者,她要說的是,我要到處去問問?。柡我匀章湓律辉e步?問何以生生不息,又死死相續(xù)?問生源于何,死往何處去?問該對初生的赤嬰唱什么歌,該對懷中的死者落什么淚?問未生我之前是誰?既生我是誰?化成一抷土后又是誰?問芥子納須彌,還是須彌納著芥子?問為什么蕓蕓眾生我一回頭,看到的就是唯一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