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醒石(2)

只緣身在此山中 作者:簡媜


墻壁上掛了一方彩色的印著大眼睛少女的鏡子,她走上前去,看鏡中的自己:亂發(fā)、眼神滯澀、嘴唇泛蒼、顴骨高突、臉色如懨了的曇花,最主要是枯瘦,顯得鏡子過大了。她癡癡地凝視鏡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覺得那少女換了一副兇狠的眼光在逼視她,暗藏玄機,仿佛已派出看不見的千手千腳慢慢逼近她,她雙手環(huán)抱胸前,抗拒地往后退,目瞪口呆地嘟嚷:“你們來了嗎?”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閉就認輸?shù)?,在心里問:“你們來了嗎?”一抬頭看見空氣中有千萬只手在摸索、刺探、抓攫、戳破、掠奪、要一起鎖她的咽喉,她張著口、唇齒交顫,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正從空中劈頭攫來,她反身撞到墻壁,捂著臉哀哭:“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哭聲在光影之間穿梭、回蕩于水泥墻壁之間:“……要……過來……”她驚醒,一切靜止。回頭遠望那鏡面少女,還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她發(fā)覺這都是燈光太刺眼的關(guān)系,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臺上她也有過相同的激動,光影太容易騙人了。她把大燈關(guān)掉,只留一盞淺淺的壁燈,世界很柔和、夜也溫馴了,她覺得累,摸到藤椅上歪著身子,總算噓一口氣。又不放心,索性把鏡子卸下,捂到抽屜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里。

屋外傳來淙淙的琴聲,似遠似近,聽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發(fā)著女性般甜美安靜的鼻息;熱夏之際特有的蛙鳴既雄壯又高昂,時有時無。她歪在藤椅上聆聽屋外的合奏,心里有柳絮因風(fēng)起的蕩然,也有了另一層的睡意。躺酸了,換一個姿勢,便閑閑地用手去撫摸藤椅的曲線:時起時落、時起時落……藤皮粗干,藤色枯黃,藤干嶙峋而瘦長,藤味摻著蠟油的辛刺……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去感覺藤的存在,啊!夢來了:想象這藤身尚纏綿于森林樹上的溫柔;那時候春天多么讓人驚奇??!樹干又是多么雄偉!這蔓藤便舞著蓮步去探測樹的闊足、去攀爬樹的腰、去避諱樹的陷阱、用千片葉萬片葉去保溫樹的身體、終因忍不住又回頭纏繞在樹干與樹枝之間去聆聽樹洞內(nèi)山鳥的眠聲,藤的蓓蕾也顫抖了,不是為了夜涼。一輪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鳥驚醒,飛出洞外,撲翅、撲翅、撲翅,為夜起了一個高音,藤的蕾感動地開出一朵薄紅色的花,長夜立刻破曉。遠處傳來嬰啼。

遠處真的傳來嬰啼,她驚醒來,一座森林瓦散,山鳥藤花都輕輕地凋去,也沒落半點灰。嬰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聲斷了,蛙們已啞,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個初生兒在鬧事。她想,什么時辰了?

壁上的老式掛鐘馬不停蹄地響了十二下,好似緇色的長布上,滾落了十二顆玻璃珠,輕碰、輕碰……靜止。像一群告密的精靈來咬耳朵:嘿!時間那賊剛走。

什么日子呢?現(xiàn)在。她追問。

壁角上,日歷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來天沒撕了,日子終究無法腌漬,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們堆積,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線治療,頭發(fā)一撩就是一撮下來,病友們說:“哪兒話!會長的!”日子也會再長嗎?

她盯著日歷看,一堆空殼罷,卻又非常眷戀過去的血肉。她后退幾步審問“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沒有?吃藥了沒有?看書了沒有?洗澡了沒有?逼供似地,但完全無跡可尋。她憤怒起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別想瞞我!”她不自覺地猛剝指甲,剝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錐心的痛,干脆用牙齒去啃,一面啃一面瞪著日歷來來回回地踱,“少風(fēng)涼,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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