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走后,楊耀文和楊靜回來了。楊靜叫聲爸,撲在父親身上撒嬌耀文怯怯地站在那里等候發(fā)落。笑天說:“你干嗎?把作業(yè)本子拿出來,睡覺吧!”耀文把語文、地理、歷史放在父親面前。笑天說,把數(shù)理化取出來!耀文取出數(shù)理化,笑天正要翻看,若蘭伸手給拿掉了,說洗腳吧。若蘭已將洗腳水端來,蹲在地下給他脫鞋脫襪子把他的腳朝水里按,那雙干裂并且飫滿厚厚繭子的腳被熱水一浸有些疼。若蘭取來剪刀,將笑天一只腳擔(dān)在膝上,給他刮腳跟泡軟的厚皮,然后又修剪腳指甲。這當(dāng)口,笑天已經(jīng)翻看了耀文的作業(yè)本。本子上有許多打著紅叉的錯誤,他想罵、想咆哮:他去南山流血流汗換來的就是這些打著紅叉的錯誤嗎?!腳趾甲剪得太深,疼了一下。笑天低頭望著為他洗腳的妻子,妻子頭上多了白發(fā),妻子身上的衣服還是生楊靜時買的,衣服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笑天心里一酸,想到她為這個家、為了工作、為了孩子已經(jīng)夠累了。他內(nèi)心的潮水熄滅了鼓動而起的火苗,笑天長長嘆息著,推開作業(yè)本,把洗腳水倒掉后對若蘭說:
“明天下午我把耀文帶走吧!”若蘭不知他把兒子帶到庫里做什么,眼里溢滿淚水。笑天攬住她的肩頭,耳語道:“你放心,耀文是你兒子也是我兒子,我疼他!”
若蘭把頭埋在丈夫懷里,無聲地啜泣開了。
七月。西京柏油馬路已叫炎炎烈日曬化了,路面上汽車輪胎的花紋清晰可見,白日當(dāng)頭,街上稀疏的行人撐著傘匆匆走過。人們躲在“空調(diào)開放”的大商場里,坐在樓梯上打盹、吃食品、說閑話兒。皂河里男人和女人浸漫在涼涼的綠水里,大聲說著天南地北的鄉(xiāng)音。山的濃蔭賜福給有車族。庫區(qū)里工人暴曬在站臺上。站臺因土梁圍困擋住了風(fēng)愈顯悶熱!汗掉在水泥地面上變成了白點兒,汗流在眼睛里蜇得眼球疼。搬運工推著炮彈鉆進蒸籠似的鐵皮車里弓著腰,漆黑的、紫紅色的、紅得冒血的脊背上,曬塌的皮打著卷兒叮在紅肉上,汗水一腌,更是不好忍受。
楊耀文立在屋檐下,手里捧著父親那把黃缸子。缸子里的水已經(jīng)不多,他十分干渴,但他不喝。他注視著眼前這群赤身露體的“動物”,除了他的父親在襠里兜塊布,其余的叔叔伯伯們一律赤裸。大腿根部讓汗水腌了,有的已經(jīng)紅腫,行動起來非常困難。
耀文默默地注視著。他從來不曾想到他的英雄般的父親竟然在干類似刑罰的勞動。突然,老趙晃了一下,接著倒下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活圍在他身邊,笑天接過耀文的缸子朝老趙口里倒涼水。老宋頭說:“快,把他抬到庫房里去,庫房里涼!”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為了不使軍火發(fā)生意外,庫房里的溫度必須保持在安全溫度線以下。老趙被抬進去放在膠皮上,笑天讓耀文守著趙叔叔。劉虎大聲嘁著:“還有一個小時,剩下兩節(jié)車皮,無論如何得裝完它!”大家跑得更快、喘得更快,劉虎哈哈哈笑著,說:
“好!好!裝完車去皂河看女人呀!”年輕人想著皂河邊美貌的西京女人,身下逐漸起了變化,無遮無攔地挺著那“玩藝兒”晃蕩著,人們開始調(diào)笑,伸手觸摸和伸手阻攔,一邊說著下流話!老宋頭對笑天說,讓孩子回去吧!
不能讓他在這里!
笑天讓耀文回宿舍去,耀文不動。笑天說你逮鳥去吧,爸爸一會兒就收工了!耀文望著父親牙縫里流出的血,哭了,抱住爸爸的腿,號道:
“爸!回家吧!別干了!爸……”哭聲把一切雜聲壓了下去。老趙已經(jīng)緩過來,拉著耀文說:“耀文,干完了叔給你買冰糕吃!叔勸你爸回廠去,我讓他回去!”
耀文松開手,笑天抹把汗水又鉆進陽光里。
那天下午太陽沉下去的時候,笑天讓交貨返回的車帶走了兒子。兒子下午沒吃飯,也沒吃趙叔為他買的零食和冰糕,他執(zhí)意讓爸爸和他一起回家去,他說:“爸呀你打我一頓吧,你為啥不打我?我一定考上大學(xué),等你老了讓你享福,你相信我嗎?”
笑天努力克制著自己,說:“兒子,爸爸相信你?!眱鹤幼邥r起了風(fēng),風(fēng)愈刮愈大,天就陰下來,風(fēng)里有了涼意,風(fēng)里有了土腥氣,天要下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