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詞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那不是……人生嗎?”
她脆生生地說:“人生不就是故事嗎——你快點快點,要不不理你了?!?/p>
“能把人生當(dāng)故事,你真是個樂觀的人。”我清清嗓子,拿腔作勢地開始道來:“那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午后,天上飛著楊絮,分明不冷,屋里的人倒覺得像是下雪。一個婦人分娩的時候疼暈了,疼得忘掉了季節(jié),就在產(chǎn)房里喊了起來:要是個女兒,就叫她雪珂好了!”
“你這故事……太瓊瑤范兒了?!?/p>
“很遺憾,生下了一個男的——就是我。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無法就此展開,反而走上了瑣碎、無聊的操蛋現(xiàn)實主義路子。我媽媽遺憾地說:真可惜你是個男的。我說:男的不好嗎?她說:女兒好培養(yǎng),只要把你弄得漂漂亮亮的,有點兒起碼的教養(yǎng),長大了不變成淫婦就行;男的可不一樣,你要是一庸人,這輩子就算完了?!?/p>
“然后呢?”
“然后我果然變成一庸人了。碌碌無為。我爸爸是個海軍政工干部,早年間在連隊的時候可能還是條好漢,曾經(jīng)開著快艇帶著一個班的戰(zhàn)士解救過被南朝鮮無故扣留的我國漁民;后來調(diào)進機關(guān),激情驟減、老氣橫生,靠著熬年頭混了個正團職,自己都覺得半輩子白過了。我媽媽早就看出當(dāng)個勤勉的小官兒沒什么出息,一心想讓我接她的衣缽并青出于藍——連名字也是她給起的,趙小提。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從她們那個樂團辦了內(nèi)退,一心培養(yǎng)我拉琴;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兒成效,后來就毀了?!?/p>
“怎么毀了?”姚睫把臉放在胳膊肘上,側(cè)頭問我。
我抬起左手:“這只手出了點兒毛病,現(xiàn)在打字的時候都不利索,更何論拉琴了?!?/p>
“可你好歹還考上個名牌大學(xué)嘛,那學(xué)校我們?nèi)h就考上倆?!?/p>
“我們北京孩子考大學(xué)本來就比你們?nèi)菀住埵侨绱?,真讓我考肯定也沒戲,我是所謂的‘藝術(shù)特招’。高考之前,我媽拿著早年間提琴比賽獲獎的證書去給學(xué)??矗s上招考特長生的老師是她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同學(xué),給我開了個后門,沒試奏就蒙混過關(guān)了,高考加了100多分。招進樂隊之后,校方才發(fā)現(xiàn)我武功盡失,氣得他們嗷嗷亂叫。剛開始的時候,我對這事兒還懷有內(nèi)疚,覺得自己騙了人家。后來我發(fā)現(xiàn),咱們國家的高等教育完全就是瘋狂斂財外加誤人子弟,跟詐騙也沒什么區(qū)別,我一下兒就坦然了——兩清,誰也不欠誰的。本著這個原則,我的大學(xué)生活自然也是扯淡。好在我念的是一文科專業(yè),傻子都能混及格,也就沒留下讓校方開除我的機會。這么一混混到了今天,把該耽誤的都耽誤了,基本可以說是:光著屁股推碾子——轉(zhuǎn)著圈兒丟人。”
也許我把自己的故事講得太不昂揚向上了,姚睫反而不忿了起來:“我還是那句話:比起我們來說,你根本就沒資格抱怨。有地兒住、有班兒上,還能隔三差五解個饞,你已然過上了寄生蟲的生活,還一天到晚一說起自己就愁眉苦臉的——沒人批評你無病呻吟么?”
“我又沒抱怨,我是說我自己不爭氣,本可以活得更像個人樣……”
“那你說說,怎么才是你說的‘更像個人樣’?”她換上了一種人生導(dǎo)師的口吻。我身邊坐了一個桃兒臉的知心大姐,這個景象真是滑稽。
但我也只能順著她的話思考下去:“讓我想想,你不準(zhǔn)笑話我啊——得是那種特煽情、特波瀾壯闊的感覺,背景音樂必須是交響的……戰(zhàn)爭電影看過么?試想我坐于棗紅大馬之上,奔馳在一望無盡的曠野之中,揮舞著軍刀,對身后的同志們高呼:為了斯大林!除了斯大林,新中國也行、毛主席也行、自由也行,反正得是一足夠大、足夠蠱惑人心的字眼兒指引我前進;而同志們必須得眾口一詞地給我捧哏:烏拉!Freedom!你有我有全都有……”
姚睫笑道:“又是這套個人英雄主義的意淫,你幼稚不幼稚?”
“這說明我還保留著一顆童心?!?/p>
接下來,她的話就很有勵志講座的味道了:“就算你有激情,也可以用在現(xiàn)實可行的道路上嘛,比如說在社會上正經(jīng)八百地干點兒事兒……”
我警覺地問她:“干點兒什么事兒?不就是掙錢么?”
“掙錢有什么不好的?”
可算給我抓住泄憤的機會了,我陡然站起來,喝斥道:“俗!庸俗!你看看這社會都爛成什么樣了?滿大街財迷心竅的大傻逼,如今人連放屁都是一股銅臭。當(dāng)所有人都奔著一件事兒去的時候,你也漫無目的地跟著——這難道不可恥嗎?”
姚睫雖被我罵“癟”了幾分,仍然反駁道:“其實你也不是不愛錢,你只是希望自己與眾不同而已……”
“對了。”我倔強地說,“所以我寧可當(dāng)一混子?!?/p>
非常幸運,饒是如此涉及人生觀的爭論,我們也沒有吵翻了。要是早幾年,我大有可能為了很沒有必要的事情和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像熱衷于理論的紅衛(wèi)兵小將一樣,誓將對方批倒批臭。但是現(xiàn)在,這個勁頭總算過去了。我只是裝模作樣地抒發(fā)了兩下兒,就像結(jié)束一場手淫一樣頹喪了下去,同時開始自己笑話自己:繃什么塊兒呀,說到底,你還是一只會玩兒嘴的平庸之輩。
后來姚睫說:“不甘于流俗的人其實也有……不過他跟你可不一樣?!蔽乙矝]再接她的茬兒。再往后,我們又進行了一些“不觸及靈魂的討論”,比如電影、書、飯館什么的。她還給我講了自己的幾個同學(xué),那些年輕人正在各條戰(zhàn)線上發(fā)光發(fā)熱:有的正在讀研究生,開始幫導(dǎo)師攢論文;有的在政府上班,已經(jīng)被某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看上了。有意無意的說了很多,天就亮了;一波湖水泛著銀光,空氣潮濕得讓臉上有剛哭過的感覺。
我們從湖邊的小路走出去,攔了一輛急著交班的夜駛出租車,好在司機正是要去馬甸那個方向。趁著宜家商場沒開門,我迅速開出自己的車,載著姚睫去“前八家”的住處。
“你肯定結(jié)過婚吧?”她本來靠在門上昏昏欲睡,忽然像說夢話似的嘟囔了一句。
“結(jié)過,又離了?!?/p>
“為什么?”
“我沒出息唄,她就把我踹了。”
“那她倒真干凈利索?!?/p>
“我也覺得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