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今天著實累了,我一坐下,眼皮便抬不起來了——睡倒也睡不著,始終停留在一種“假寐”的狀態(tài)里。我的意識開始飄浮、遲鈍……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并非躺在大庭廣眾之下,而是在自己家的客廳里。但是身邊來來往往挪動著的這些腿是誰的呢?也許是我的客人吧。情況應(yīng)該是這樣的:趁著樓上那家的老太太去外地閨女家,我在家開了個鬧哄哄的“趴踢”;我先喝高了,客人們則自便。都是朋友,誰也別見外,這景象是多么溫馨——對了,有一個問題,陪我一起招待朋友的是誰呢?我的腦海里閃過兩個人的影子,一個是我的前老婆,一個是姚睫。這卻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了,它決定著我究竟身處于哪個時間段里。如果是我前老婆,那么就是在她還沒有出國的時候吧,當(dāng)時我比現(xiàn)在年輕了好幾歲呢;而要是姚睫呢,或許是在“以后”的某個時刻?我將無可避免地又老了一些……
忽然之間,我的意識又開始迅猛地“往前趕”,由此上溯到了自己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B哥這個王八蛋呢,我母親一天到晚監(jiān)督著我拉琴。有一次,我終于“啃”下了帕格尼尼的名曲《無窮動》,她特赦我出去玩兒半天。但我卻根本不想出門了,只是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看著譜架子發(fā)呆,聽窗戶外的兩只麻雀鳴翠柳。那一刻,我真是覺得人生灰暗極了。不對不對,我父母不在北京而在海南啊。假如他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作為一個好兒子也應(yīng)該陪在他們旁邊……不遠(yuǎn)處果然傳來了海浪的聲音,這可是一套地地道道的海景房……
“哎哎,這同志,到站了?!鼻宕嗟穆曇魪奈翌^頂傳來。我用力睜開眼,看見姚睫烏黑發(fā)亮的眼睛。至于海浪,則是一個工人正推著滿載紙箱的平板車緩緩走遠(yuǎn)。
“你怎么擅離職守???我要去投訴你?!蔽矣昧现X袋說。
“你……到底迷糊了多久?”姚睫有點詫異地看看表,“都下班了,廣播好幾回了?!?/p>
怪不得商場里一副人去樓空的景象,白熾燈嗡嗡作響的聲音都能聽見。我挺了兩回腰,才站起來:“老嘍,一坐下就犯困,晚上還睡不著。”
“別說得那么夸張,你這頂多是酗酒無度的后果?!彼皳渫ā币宦曌谖疑磉?,沙發(fā)的塌陷讓我不由自主傾斜了過去。
“累么?我給你捏捏肩膀?”我輕薄地問她。
她大大咧咧地扭過身去,把后背暴露給我,同時指揮:“這兒——這兒——”
我揉著她薄薄的肩胛骨,覺得自己正在擺弄一件精致易碎的玩具。又看到她脖子后面淺淺的絨毛,心下一動,趕緊扭過臉去。
“公猴子給母猴子抓虱子呢?”一個穿著制服的小伙子壞笑著走過,拋下一句。
“討厭吧你?!币薇嫩Q了一下,隨即夸張地大笑了幾聲,“呵呵呵”的聲音很像在故意模仿動畫片里的某個蠢角色。然后,她轉(zhuǎn)過來問我:
“你還沒吃飯?”
“我不餓……不過也能陪你到外面吃點……”
“別到外面了,跟我去吃瑞典大肉丸吧,免費的,反正剩下也是變成泔水喂豬。”
我便伙同她坐電梯上樓,到快餐廳去跟豬搶食。應(yīng)該說北歐企業(yè)很厚道,丸子里幾乎沒有淀粉,囫圇一團全是緊湊的肉。這東西要是喂豬,豬沒準(zhǔn)都會嚎啕大哭。到底是半天水米沒打牙了,我們埋著頭像比賽似的狠命往嘴里塞東西。我先吃飽,把盤子一推,這才開始跟她說話:“你怎么在這兒工作???”
“我得謀生啊?!彼闹煺f。
“不是看不起勞動人民啊——我是說,咱們母校到底是所重點大學(xué),向來以培養(yǎng)利益集團的鷹犬和跨國公司的買辦而著稱,你明明可以找一份煞有介事、上班穿高跟鞋的工作……”
“又不是永遠(yuǎn)都干售貨員,我是在過渡時期。”姚睫也吃完了,揚手打了我一下,“這兒不準(zhǔn)抽煙——我正在考研究生呢,別說找不著像樣的工作了,就是找著了,等考上了也得辭?,F(xiàn)在這樣不挺好么?白天看書、晚上上班,在北京也算自食其力了。”
“考研究生?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p>
“以前咱們說過那么多話么?”她旋即瞪了我一眼,“而且你也沒關(guān)心過我,光罵我了?!?/p>
“你說的是聊電影的時候?”我不好意思地打了個哈哈,“那不叫罵,那叫藝術(shù)研討?!?/p>
“沒看出你跟藝術(shù)沾邊兒?!?/p>
“那誰藝術(shù)?董東風(fēng)嗎?你是不是想考他的研究生——”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怎么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董東風(fēng)是橫亙在我和姚睫之間的一個“禁區(qū)”,一旦提起這個人,無論是我還是她都會別扭。
果不其然,姚睫低了會兒頭,再說話時語氣也生硬了:“那又怎么啦?不行嗎?”
“可以可以,董老師是個好老師?!蔽亿s緊岔開話題,“你考研究生,是不是也有就業(yè)方面的壓力呀,想在學(xué)校里緩沖三年?”
“也有這個考慮吧?!?/p>
“那你還真不如我,我可是自覺自愿地當(dāng)起了社會閑散人員——任它驚濤駭浪,我自手把紅旗旗不濕?!?/p>
“扯吧你就?!彼{(diào)整了一下,情緒高了起來,“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那時候找工作多容易呀。你畢業(yè)的時候,大學(xué)生還算‘人才’呢;現(xiàn)在‘才’字兒早去了,能當(dāng)個‘人’就不易。還有,你們北京的,再怎么不濟也有個地方睡覺,崔健怎么說的?‘反正不愁吃,我也反正不愁穿,反正實在沒地兒住就和我父母一起住’——我們就不行了,隨時流離失所,整個兒一群霧都——啊不,首都孤兒?!?/p>
“你這種勇于控訴的精神很值得稱道?!蔽抑缓脤捄竦匦?,“倘若批判我能讓你心情舒暢點兒,那我甘當(dāng)靶子。”
“有一種高風(fēng)亮節(jié),其本質(zhì)就是無恥。”
“我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