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看云(1)

江南味道:每個人心中的枕水故鄉(xiāng) 作者:諸榮會


看云是一種境界,據(jù)說非曾經(jīng)滄桑者不得入。然充其量一介小儒的我,人生中既不曾有金戈鐵馬叱咤風云的壯烈,也不曾有四面楚歌風蕭蕭兮的悲愴,更不曾居廟堂之高,就如今也說不上處江湖之遠,竟也有意無意地愛仰天看云。

唐人有詩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此境常令我低回。我有陋室,名之“待云閣”,蓋取意于我平素所喜一聯(lián)語:“抱琴看鶴去,枕石待云歸”。室有小窗,窗外民舍鱗次櫛比,擋住了綠野稻田,也擋住了遠山近水,更擋住了蛙聲禾香,但擋不住窗外的藍天,更擋不住“藍藍的天上白云飄”。我常獨坐窗前靜觀,看一種從容自然的平常人境。每當此時,心靈便會被放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其實,“看云”是我從小就有的一個嗜好,只是那時的感覺簡單和朦朧罷了。我故鄉(xiāng)門前是石臼湖,每到春天,一眼望不到邊的湖灘上長滿了青草,正好放牧。我七八歲時開始在湖灘放鵝,十多歲開始放羊,無論是鵝還是羊,放在湖灘上并不需人多去照看,放牧的孩子就成天在湖灘上奔跑嬉戲。而那時我就與一般孩子不同,我喜歡一個人躺在草灘上,看潔白的鵝群和羊群在綠色的草地上散開、移動,更愛看天空中一片片形狀怪異的白云飄飄悠悠,想,這變幻莫測的白云,可是天上的仙人放牧的鵝群和羊群!我的不合群被大人看在眼里,不免讓他們納悶,也讓他們不安。他們說,云是無根之物,我天性喜云,恐怕一生不會安分。為此,我考大學時,父母要我報考了師范,因為師范畢業(yè)能分配回鄉(xiāng)。

果然,大學畢業(yè)后我不曾像一片出岫的輕云去云游世界。至今我仍很安分地在江南的一隅,干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營生,只是看云的興致有增無減。我曾為了看云海而去峨眉山、黃山,我也曾為了看巫山云雨而買舟東下。但此后我又覺得那樣看云,或者說看那樣的云,似有點奢侈,我更不同意“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說法,我倒常覺得“何處青天不看云”。我喜歡獨自坐在自己的小窗前,握清茶一杯,沐悠悠清風,看天上云卷云舒,想世事潮起潮落,人生花開花謝。

我曾自書一聯(lián)懸于陋室:“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詩晉字漢文章?!痹谖铱磥?,春天的云最為親切和單純,它來時雖如潮水涌起于天邊,但潮起潮落從容自然,且無潮起潮落的聲響,往往在我們不知不覺中覆蓋天空。我看春云,多在清晨,看它與太陽一同升騰,看它與朝霞一同輝煌,也看它悄悄淹沒太陽,灑下如絲的春雨。此時,看云水一色,聽雨聲淅瀝,也看窗前的山梔和桃樹花開花又落,也聽春天偷偷竄過屋脊與苦楝樹的跫音。時而清風徐來,將細細的雨絲拂到臉上,遂無端地又記起一聯(lián):“山花春世界,云水小神仙?!贝酱跋掠泻芍绨业霓r(nóng)夫走過,待到雨中有村姑濕漉漉的山歌飄來,雨絲便輕輕地收起,如當初輕輕地飄下。傍晚,一縷陽光照到我的窗前,舉頭窗外,已不再是云水一色、天地相接了。似乎越發(fā)高遠的天幕上,朵朵白云或列隊飄過,或三三兩兩地悠悠徜徉。于是也想自己也已多日不曾出門,一出門,便又會發(fā)現(xiàn),原來天上那么多的云都隨雨而落到了地上,落到了平展展的農(nóng)田里,只是已浸透了春天的綠色。

夏天的云是夏天肩頭的披紗,它總拖著一塊陰涼在大地上奔跑忙碌,夏天蒸騰的汗水把它浸得又重又暗時,就會有轟隆隆的雷聲響起,就會有亮閃閃的閃電劃過,那是夏天在有聲有色地擰自己的披紗了。此時看云,看“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看“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頗有幾分氣勢,也頗有幾分情趣。偶爾,太陽復(fù)出,地上的菌子便爭先恐后地破土,鼓著銅琵琶敲著鐵綽板的烏云,又被擰干成了白色的披紗,在天空飄飄忽忽。再看它,似乎有一種說不盡的慷慨與道不明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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