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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的變遷,幸福街的許多房屋幾易其主,包括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鋪。美美一家仍駐守著那間小小的照相館。美美媽咬牙固執(zhí)地一定要搶相距不遠(yuǎn)的一家大型豪華的影樓的生意。美美爸爸也只能望洋興嘆地寄希望于一場極具殺傷力的臺風(fēng),把那拔地而起的影樓摧毀吹散。可惜,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幾場臺風(fēng)浸淫下來,影樓巋然不動,倒是我行我素地變得更加豪華、更加氣派。好比美美,考到了上海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人也長得越來越名副其實——怎兩個“美美”了得。
美美的爸媽似乎還沒從塑造成就了一個如此完美女兒的事實中緩過神來。任何一個小孩在經(jīng)歷奇跡般一天一天長大的歲數(shù)同時,爸媽也就一點一點地負(fù)荷成長蛻變得沉重。這些沉重累積疊加重合就鑄造了一段生生不息的落差!美美那樣一個大大咧咧的小瘋妞長到現(xiàn)在這般出眾,自然而然,這段落差也就比一般孩子懸殊不少,大到美美媽媽吃飯念念不忘:這芹菜是以前美美最愛吃的;大到美美爸拿著美美童年和現(xiàn)在照片,私下觀察打量判若兩人的美美,最后沉入無可救藥的竊喜。
幸福街還是那條瘦不啦嘰的街巷,頂著個略顯落俗卻永遠(yuǎn)不會有人和它過不去的街名,不像美美家日益掉價的小照相館。隔壁原先鰍鰍家開壽衣店的鋪子,這幾年也走馬燈似的,換了不少老板。一會兒時興個小飯館,一會兒又冒出個雪糕批發(fā)超市,明天又成了美發(fā)廊??傊?,都活脫脫一群短命鬼,做不長。只是苦了美美她媽,三天兩頭輪換著忍受折磨。嗆人的油煙、霧蒙蒙的冷氣、膩膩的發(fā)廊污水 ……隔三差五,就是一陣口角,緊接著是口角過后意味深長的冷戰(zhàn)、沉郁的冷戰(zhàn)。幸福街的街坊變動也大得驚人,譬如從前那位最疼美美的笑笑阿姨,現(xiàn)在也嫁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
幸福街初露物是人非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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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繁華時尚就像一陣洪流、一襲寒流,在那個小縣城生活慣了的美美有些無所適從。外表縱使出眾的美美夾在洪流中、卷在寒流里,偽裝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通情達理落落大方的外相。只是當(dāng)夜幕降臨,一個人在被窩里裹緊狹隘的溫暖,撕咬著一點點打壓下去又噴涌上來類似不倒翁反反復(fù)復(fù)無奈輪回的自卑。從小縣城到大都市,又是一段落差。美美力不從心地去適應(yīng)順從,很賣力很虔誠。
新生入學(xué)報到,美美在一排紅底黑字的布告上尋覓著自己的班級、學(xué)號。“鄭杉彬、董瑗瑗、方俊行、石小宇、薛皓軒、范穆郎、徐迅捷……”美美一個個地搜尋,卻忽然白磷碰到了燃點,美美的眼光在一堆平凡的名字里頭,觸到了什么火光,瞬時激起她的注意,從后往前,倒著重新尋找。
“徐迅捷、范穆郎、薛皓軒、石小宇……”打住!薛皓軒?薛皓軒!這個名字不知為什么讓美美一怔,繼而便是聲勢浩大的一陣分崩離析,像是抵達什么終極秘密那樣。是他,鰍鰍!
時隔十幾年了,兒時的玩伴一個個都像喪失效用的白磷,在一波一波的記憶篩選揀擇中,淘汰的淘汰,遺棄的遺棄。只剩一枚白磷,經(jīng)久不衰,十幾載的沉默,依舊鼓足了勇氣,飽含力量地迸發(fā)火花。
是他?薛皓軒!鰍鰍!
美美悻悻地離開公告欄,悵然若失還是若有所得?坐在寬敞的階梯大教室,因為鰍鰍的關(guān)系,開始遙想遠(yuǎn)在小縣城的爸媽、那家老掉牙卻生命力旺盛的小照相館、那所在縣城擴建中被鏟掉的小學(xué)校。于是,美美伏在桌上寫了一封家信,也是美美這一輩子第一封家書。從前的美美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和爸爸媽媽朝夕相處,自然用不著家書這玩意兒。即使到了上海,手機、QQ、E-mail數(shù)不勝數(shù)的通信設(shè)施,仍然和家里輕松連線。而今突兀地寫起家書,這一陳舊的方式和著那些早就毛邊的童年瑣事,一起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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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鰍鰍十幾年沒見了,不知道自己還認(rèn)不認(rèn)得他?這幾天,美美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以前和鰍鰍兩小無猜,再到無疾而終地分開,荒誕得像先前莫名其妙的那些開懷大笑、暗自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