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飛絮飛花，都在何處？厚厚的冰雪摧殘著柳樹。一樹稀疏的枝條在清晨時分顯得愈加清寒。她喜歡和明月相伴，盡管身心憔悴，卻可以相互關心。

在繁茂的柳樹落盡了柳葉，只剩下干枯的枝條后，我更想起了眉毛如柳葉般的亡妻。想要重續(xù)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光的好夢卻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她緊鎖的雙眉之間凝聚著那么多憾恨，任是西風也吹不散。

納蘭這首吟詠寒柳的作品，同時也是一首悼亡之作。自從琴瑟和諧的妻子盧氏死后，納蘭從未停止過對亡妻的懷念，在納蘭眼中，天涯蹤跡，都遍布著妻子的影子。這首詞便是作者以眼前寒柳，映照出自己的蕭瑟心境寫下的。

《北齊書·竇泰傳》載：“竇泰，字世寧，大安捍殊人也。

初，泰母期而不產(chǎn)，大懼。有巫日：‘渡河湔裙，產(chǎn)子必易。，泰母從之，俄而生泰?！备]泰的母親到了產(chǎn)期卻沒有生下孩子，非常害怕，于是聽從巫師的建議，到河中讓流水打濕裙子，很快便生下了竇泰。納蘭用“湔裙夢斷”之語，則是喻指自己的愛妻正是因為產(chǎn)子而死，如今好夢已斷，只能黛蛾長斂，風吹不展。

選擇以柳來寄托自己深摯的感情，是中國古典文化積淀下來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審美情趣。柳，諧音為“留”；柳絲之“絲”，諧音為“思”；柳絮之“絮”，諧音為“緒”，發(fā)音的特點讓柳與送別之景，思念愛侶、思念家鄉(xiāng)之情從一開始就結下了天然聯(lián)系。柳之自然景觀被附加上古典文化傳統(tǒng)，也成了古典傳統(tǒng)中特有的人文景觀之一。

早在《詩經(jīng)。采薇》中，便有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句子，“浮云玉葉君不知，思君惜去柳依依”；“含露桃花開未飛，臨風楊柳自依依”，無論是蕭子顯，還是隋煬帝楊廣的詩句，都寫出了柳條嫵媚綿長，隨風飄動，在送別的堤岸上，似乎要牽住離人衣襟的意態(tài)。這樣的姿態(tài)，和她似“留”的發(fā)音，真是如出一轍。

提起隋煬帝這位歷史上著名的暴君，這位弒父殺兄、讓國家二世而亡卻頗具文學才華的皇帝，倒不得不說說他和柳的“淵源”。隋煬帝生平最愛柳樹，相傳他曾下令把自己尊貴的姓氏賜給這樣一種樹，于是柳便成了唯一擁有帝王之姓的植物。古典詩詞戲曲中每每提到“楊柳”，往往不是楊樹和柳樹的并稱，而是特指柳樹。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蓖醪g這首著名的《閨怨》詩便描寫了閨中的女子見到柳而起“思”（絲），后悔當初容讓丈夫遠去追逐功名，留下自己一個人獨守空閨的心理。

在送別之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更有“折柳相送”的習俗，誠如南朝文人顧野王在《芳樹》中所言，“幽幽桂葉落，馳道柳條長。折榮疑路遠，用表莫相忘。”而詩人江總的句子則顯得更為無奈：“春心自浩蕩，春樹聊攀折。共此依依情，無奈年年別。”

（《折楊柳》）在離人相送之際，無須多言，默默地折下一枝柳條，這濃濃的情意便足以心領神會了。

“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泵髂┣宄醯拿褡逵⑿坳愖育堅谄湓伭娋渲校粤鴣碛髦缸约旱钠缴汉蛽磹哿缡?。柳如是是有名的傳奇女子，寄于柳姓，正是表達了她對自我的認同。她自幼流落風塵，在和陳子龍的短暫遇合中，相知相惜，萌發(fā)深摯愛情，繼而同居之后，很快便被陳子龍的家人拆散。這段愛情的失落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在她的詩詞中，也有以《寒柳》為題的作品，寄寓了自己的凄涼身世：“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保ā督鹈鞒?。寒柳》）柳，以其獨特的姿態(tài)風致和人文內(nèi)涵成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樹中之冠。在她婀娜的姿態(tài)里，蘊涵了無盡的思（絲）緒（絮），有著帝王對之的鐘情和離人對其的偏愛。在黃昏的渡口，攀折一枝柳條，在這折柳的姿勢里，蘊涵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意，蘊涵著戀戀不舍的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