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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歡帶著大果籃和熟食禮盒來到一個堆滿了雜物的陳年弄堂時,對面的馬路上曬著的各色的衣服床單、內衣內褲迎風招展。穿過狹長的弄堂,就是Bruce母子的家,簡陋,卻干干凈凈,煲湯的香氣遠遠從共用的廚房里傳來,番茄炒雞蛋的菜香,蒜黃的香,排骨的香。
系著微沾油黃圍裙的Bruce殷勤地接過禮品,笑盈盈地說:“船長,儂來了!下次不要破費了!”
凌歡點頭,一進門,飯桌上已圍滿了菜盤。
Bruce的母親端著透亮的水晶蝦仁從擁擠的廚房里走出來,凌歡忙囑咐:“伯母,夠了,開飯吧。”
“好呀,好呀!”Bruce的母親笑答,“儂哪能老大時光沒來啦(你怎么好久沒來了)!”
“很忙?!绷铓g答道。
三個人便開吃,慢慢的一碗木耳香菇燉柴雞湯熱騰騰地端到凌歡的面前,凌歡輕抿一小口,不由贊嘆道:“好喝?!?/p>
“那就找個女船長,天天讓她燉給你喝呀船長。”Bruce自己大口喝著。
凌歡姿勢優(yōu)雅地端勺。
“那個葛薇姐姐不錯啊,又漂亮又好玩?!盉ruce繼續(xù)做媒。
凌歡湊到唇邊的碗停滯了幾秒鐘。
“吃飯?!绷铓g也不抬頭,沒有夾蝦仁,卻是夾起一顆青豆輕輕送進嘴里。
Bruce的媽媽也開始喋喋不休地講那口上海普通話。
凌歡頷首示意,卻一句也沒有聽入耳朵。
21寸的小彩電正隆隆響著,Bruce刻意調小了些聲音,鄭重安慰道:“船長,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不開心,我佩服你面對各種難題時候的冷靜,我知道,你一定是感情不順利了。其實,得不到又怎么樣?已被那個自己愛著的女人深愛過,就不后悔?!?/p>
“吃飯。”凌歡繼續(xù)打斷著。
“船長你覺得你一開始就那么愛那個女孩么?還是后來越來越恩愛的?感情都是培養(yǎng)出來的,船長,找個好的女人,再讓自己慢慢愛上她?!?/p>
“吃飯。”
這一晚,凌歡再次難眠。半月前的那封郵件不停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反增了后背的幾分抽痛。
不是不肯吃止痛藥,受傷之后,脊背就成了晴雨表,吃藥反倒會將剛恢復了幾分的胃再折磨一遍。
換一帖止痛膏藥,酥麻涼濕的感覺在傷處細細密密著,半月前收到的郵件內容則在黑夜中更加生動而刺眼。
郵件僅是張照片,照片里,她笑得燦爛,腹部明顯隆起,她的老外丈夫和漂亮的大兒子在草坪上沖著鏡頭打招呼。
她凸起的腹部,刺得他雙目生疼,比不能打籃球之后看到那顆橘紅東西時疼得更甚。
他癱瘓時,她每天中午、晚上放學偷偷去看他,樂此不疲,他稍稍能動的時候,整個暑假,她瞞著父母,有空便陪他做物理治療……最艱難的時刻早已過去,她怎么就一去不歸了。
那是高一秋季的籃球賽上。
他一個人拿下40分,4次助攻,5個籃板,還蓋了三次火鍋——她在臺下亢奮地指揮著班里的拉拉隊,清甜的聲音讓他的血管一次又一次的沸騰,這場比賽,結束在他幾乎要砸碎籃筐的一級灌籃之后。賽后,他穿好衣服,無視一句句贊美和女生們艷慕的眼神,低頭,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班級看臺的第一排,一個人咕咚咕咚喝寶礦力,挨在她身邊。
本來,他只想安靜坐著,偏偏有高年級的一個臭小子來送毛巾,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解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遞給她,嚇了她一大跳。
“干……干什么?”她被那雙刀子眼剜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的小旗。那旗凌歡認得,自己在賽場上的時候,她揮得最賣力。
“送給你。”凌歡認真地望著那雙靈動的眼。
她以為他累糊涂了,或者是自己聽錯了,看一眼鑲鉆的手表,吞吞吐吐地問:“讓我給你保管么?”
凌歡再度強調了一遍:“送,你?!?/p>
“哇!”
鄰座的女生一聲尖叫。
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早上,她的課桌上便多了一盒雀巢的脫脂牛奶。十幾年前,紙盒裝的牛奶,而且是脫脂的,尚且是稀罕物。
后來,她便去操場上看他打籃球,他載她回家,她幫他洗毛巾和球衣,幫他買寶礦力。
再后來,他癱瘓了,她躲開父母和老師的視線,不避嫌地來照顧他,一次次鼓勵他,在她的漫長時間的鼓勵下,他竟慢慢地重新站了起來,再后來……她的第一次是他的。
回憶到這里,凌歡輕輕勾起唇角。
或許,她將照片發(fā)給自己,就是證明她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卻依舊深深依戀著自己,在乎著自己的感受,不是么?
想到這里,多年以來心頭的死結,竟慢慢地,慢慢地,松脫,揭開了,舒展成一條粉色的絲帶,系在他的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結成一個蝴蝶結,在風中輕輕擺動。
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