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姨姥姥干啥呢?姨姥姥摳腳丫子呢。看看那煙囪高不高?那煙囪冒黑煙呢??纯催@小狗好看不?這小狗太難看了,癩皮狗一個??纯茨菐讉€老頭兒干啥呢?那幾個老頭兒吹牛逼呢?!?/p>
“吹牛逼呢!”夏沖重復(fù)說。
“對了??纯措娋€上是什么鳥?是燕子??纯春由巷w的是什么鳥?是翠鳥。翠鳥叼的那是什么?是魚。翠鳥為啥叼著魚?因為那魚不聽話。要是哪個小孩不聽話,翠鳥就要把他叼走嘍。”
夏沖驚奇地四處打量著,試圖記住她說的每一個詞??墒撬鼈兲願W了。于是他放棄了思考,轉(zhuǎn)而咯咯笑起來,推起學(xué)步車就跑。姥姥在后面追趕著:“站住,站住!不許跑!”他緊張地回頭瞥了一眼,繼續(xù)跑。不能讓老太太捉?。“?,快跑,快跑?!翱纯催@小子,跑得多快!”姥姥對路人喊叫。他愈發(fā)得意,使勁兒倒騰著兩條關(guān)節(jié)不太會打彎兒的腿,嘴里發(fā)出一串兒“嘟嘟嘟嘟”聲,這樣他就成了一輛噴唾沫的摩托車,在腳丫子、冒黑煙、癩皮狗和吹牛逼前飛馳而過。
索玉琴追趕著,喘著氣,力不從心。她感到自己漸漸老了。寒來暑去,物換星移,夏沖推開了學(xué)步車,獨立跑起來,又穩(wěn)又快。索玉琴退休了,五十六歲了,越來越難以追上這孩子了。
索玉琴和喬雅母女倆都忽視了一點:這孩子面對外部世界時有點兒緊張過頭。只要在姥姥家里,或者在外面有親人陪伴,他便會通情達理,說話利落,彬彬有禮,還會應(yīng)大家的請求引吭高歌一曲。否則,他就會變得手足無措。有時候他能在院子里遇到陳垚,他倆就玩一會兒,可是一旦被陳垚撇開,他就會默默蹲下來,拿起一個石子之類的東西自己玩。他從不主動跟別的小孩搭訕,他用自己四歲的頭腦了解到,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被排斥在外。
大人們忽視了這一點,起初部分是因為相信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樣的,部分則是因為圓石城正陷入到地震來臨的恐慌之中。一九七五年年初,工廠搬出了珍貴的機器,居民們也從房子中撤出,住到了臨時搭建的地震棚里。為了有個照應(yīng),喬雅夫婦也住回了娘家。一天晚上,喬雅正在照看煤爐,忽見天邊閃出了一道道白色光帶,她僅僅來得及驚叫一聲,地面已經(jīng)戰(zhàn)栗了起來,建筑物搖晃著,抖落雨點般的磚石。地震棚里的索玉琴剛想去抱夏沖,夏沖已經(jīng)不見了。這時,喬雅目瞪口呆地看到丈夫猛然從她身邊竄了過去,高喊著:“地震啦!地震啦!”借著黯淡的星光,她看見夏明遠狀如一個古怪、慌張、勇猛的三頭怪,左肩上擎著他的寶貝兒子,右肩上扛著他的寶貝自行車,在醉酒般搖晃的建筑物中間蹦跳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你怎么沒想起我來?”從此,喬雅懷著真正的怨恨質(zhì)問丈夫,一直問了二十四年,“你還扛著自行車呢!”
深夜里,一家人喊叫著尋找過去,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夏明遠,他正茫然地坐在一塊磚頭上。夏沖安靜地蹲在爸爸腳邊,轉(zhuǎn)著自行車的后轱轆。車條閃亮,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而軸承悅耳地格格響著。
“這孩子了不得,每臨大事有靜氣!”喬允升夸張地贊美夏沖說?!懊颗R大事有靜氣”是翁同龢的句子,據(jù)說后來被毛澤東用來稱贊一位元帥。從此,喬允升認為外孫決非凡品。正像喬雅錯把丈夫的恐懼當(dāng)成了自私一樣,喬家的大人們也錯把夏沖的過分的安靜當(dāng)成了鎮(zhèn)定。
這種安靜在圖們江街三號院子里煞是顯眼。夏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他看到,別的孩子只要抓到一根棍子,就要舞動不休,跟假想中的敵人大戰(zhàn)幾百回合,直到筋疲力盡、頹然倒地方休。姥姥帶他和表哥喬大方到鄰居家里做客,讓夏沖坐在床角,一個小時后夏沖仍坐在床角,手捏著他的衣角,姿勢都沒變過。喬大方卻要阻止大人聊天,又吼又叫,還非打開人家抽屜把最底下的秘密翻個底朝天不可。主人家不便抱怨,門鈴卻響了,門一開,進來的是樓上的蹩足長者,披著黑罩衫,扎著古老的綁腿,滿腦子禮數(shù),說話還挺客氣:“這倆孩子好看!”過了會兒又說,“這倆孩子嗓門兒亮!”說著話,坐在椅子上又皺眉又咳嗽。索玉琴醒悟,這是擾了人了,羞慚間趕緊告辭?;氐郊遥鷥鹤訂棠旮鏍睿骸澳銉鹤?,把人家樓上的瘸子都招下來了!”
喬大方三歲時率領(lǐng)兩歲的夏沖孵蛋,坐碎了四只雞蛋。后來上了小學(xué),他調(diào)皮搗蛋,頂撞老師,打架更是家常便飯。有一天,他聽說愛迪生小時候拆了家里的鐘表,后來就成了舉世聞名的發(fā)明家,心想彼可取而代之,也把他爸爸花了三個月工資新買的上海牌手表拆了個稀巴爛。等他上了小學(xué)四年級,喬雅憂心忡忡地對哥哥說,喬大方這表現(xiàn)是一種病,叫小兒多動癥。喬家人在晚飯之后正式討論喬雅的意見,無不深為服膺。喬年在工廠里的武裝部工作,決斷明快,這時就決定,為了治療,每天把兒子捆起來一小時。這時的喬大方懂事多了,大人一再向他灌輸不磨難不成人的道理,長此以往,他也深深認同,便以驚人的忍耐力配合了這一療法。每天傍晚,他被喬年用四號工業(yè)麻繩捆在院子里的一張椅子上,神態(tài)與烈士相仿。
別的小孩怏怏地哀告,你別捆著了,都沒人跟咱們玩了。喬大方滿臉堅忍不拔之氣,不行,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