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公共汽車還在照常行駛，白頂藍身，圓滾滾的，滑過了輕工街。夏沖從沒在這么晚的時間還待在室外，覺得十分新鮮。城市是寥廓和古意蒼蒼的。樹木很多，房子都在蕭疏的樹枝后面。

他們走過了幾條兵荒馬亂的街道，又轉(zhuǎn)回到了吹糖人的老頭兒旁邊。這個老頭兒可不是單個兒的，他是食品公司領(lǐng)工資和糧票的正式職員。可是現(xiàn)在，他沒有忠于職守，停止了吹糖人。在他的安放在白色木頭箱子上的小作坊里，吊著一串兒糖的孫悟空、豬八戒、鴨子、豬和小汽車，隨風(fēng)搖擺著，冷了，軟了，褪去了顏色。吹糖人的老頭兒肅然而立，默默地望著西南方的天空。

陳垚拋下了花圈，趨前問那個老頭兒：“同志，你太姥姥也死了？”老頭兒痛感孺子無知，一跺腳，說：“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了！”他用沾滿紅色糖漿的手抹著黏稠的眼淚。

“我操！”四歲的陳垚轉(zhuǎn)過頭來，瞪著四歲的夏沖。他們沒能透徹地理解這句話，但是一個驚駭?shù)囊庾R同時照亮了他們的頭腦。這個意識就是對于這樣一個事實的感覺：事態(tài)嚴重。這個意識久久不曾熄滅，像車間里徹夜長明的電燈泡。鎢絲雪亮。對于什么是毛主席，他們莫衷一是。陳垚說，毛主席是毛主席。夏沖當(dāng)然知道毛主席是毛主席，所以這算不上回答。問題是，毛主席是什么？這下子陳垚回答不上來了。片刻之后，陳垚歪了歪他的嘴，率先痛哭起來。

玫瑰灰色的天上，云朵低低地覆壓著。夏沖見陳垚哭得涕泗橫流，認為他很蠢，拼命克制著不學(xué)他，還是沒忍住，也跟著哀哀抽泣起來。陡然間，他又破涕為笑：“飛機，飛機！”陳垚也雀躍起來。果然，一架孤零零的戰(zhàn)斗機在最后的余暉下掠過中天，拖著一條悲涼的凝結(jié)尾跡。

這對悲哀的、迷路的同志，穿過悲哀的、迷路的人群，繼續(xù)尋找悲哀的、迷路的葬禮的隊伍?？墒堑教幎际窃岫Y的隊伍。他們被這難以理解的一天擊潰了。他們疲憊不堪，垂頭喪氣?；ㄈσ琅f拖在身后，刺耳地嘩啦啦響著，在凸凹不平的柏油路面上蹦跳著。這是陰歷的月中，一輪紅色的圓月升上中天，照耀著圓石城。千家萬戶皆哀聲。眨眼之間，全城縞素?！霸趺戳耍俊标悎悊柫艘粋€又一個人?；卮鹗冀K是一樣的。那答案讓他們驚駭、震撼，不是因為內(nèi)容，而是因為人們的口氣。聽起來這就像是在說“天塌了”。那么，怎么辦？夏沖在吹過汗毛的涼風(fēng)中感覺到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每個人的表情上，每一棵樹的枝丫間，每一條磚縫里。沒有答案。在圓石城，工廠全部停了工。人們在徹夜召開會議。街頭的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著《中央治喪委員會公告》。蒸汽機車鳴響了汽笛。哀樂四起。一個年輕男人悲痛地暈倒了。有人緊張地拉起了窗簾。在勞動公園的柵欄邊的那個十字路口，兩個警察一手扶著他們的帶電燈的自行車，一手按著白制服上的紅領(lǐng)章，他們站得歪歪斜斜的，被悲痛壓駝了背。

夜深以后，我們被幾個大人抓住了，圈在一個街角，等候自家大人來找。身邊一堆走丟的小孩，都哭哭啼啼的。這時陳垚說：“尿尿?！痹瓉硭袀€習(xí)慣，干重要的事情之前要先說出來，比如吃飯之前，他要說“吃飯”，過馬路之前，也要說“過馬路”，等等。我以為他會掀起裙子蹲下撒尿，可是他沒有，他站著掏出了小雞雞，蓄勢待發(fā)。我哭累了，也困了，正迷迷糊糊間，眼前忽然一片瀲滟水光，正是他滋出了一股無色的、明亮的尿液。尿在空中畫出一個問號：怎么辦？

這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個完整的記憶，生活的開幕式。我想你不可能有更浩大的開幕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