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陳垚第二次見面是在八個月后。那時我住在姥姥家,很害怕一個人。我能聞到她的味道。一個老年人聞起來是老的,一個中年人聞起來是中年的,一個小孩聞起來像柿餅,一個少年聞起來像雨前的月光。這人的氣味與眾不同,聞起來就像去年腌制的雪菜葉子。我們六個人睡一間屋子,她卻獨(dú)霸一間小屋子。她個子很小,可是極受尊敬,所到之處,光線都為之一暗。
這個攜帶陰影的人就是太姥姥,娘家姓啟,戶口簿上叫喬啟氏,其實(shí)有自己的名字叫啟淑君。
誰都無法讓喬啟氏相信,我姥爺,也就是她的兒子喬允升,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而不是只有五歲。她的記憶滯留在了張學(xué)良在撫遠(yuǎn)門外檢閱軍隊(duì),而她作為婦女遺屬代表接受了少帥獻(xiàn)上的一束白菊花的那一年。她也忘記了戰(zhàn)死在山海關(guān)的丈夫。她太老了,思緒混沌,耳聾,瞽目如綠松石,小腳,走路搖搖晃晃,卻永遠(yuǎn)有驚無險(xiǎn)。有時她會被什么東西絆一下,踉蹌連連,卻從不跌倒?!熬S奇波克順!”她吃驚地說。這是滿語,意思是“門檻”。其實(shí)姥姥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門檻。她很矮小,躺在床上就像一束掛面。有一天,我坐在飯桌邊,桌子是空的,姥姥端來兩只碗,每碗一只荷包蛋,太姥姥準(zhǔn)確無誤地把她的蛋夾給了我,不容置疑地說:“給允升吃?!?/p>
姥姥說,這不是允升,是夏沖?!安皇窃噬齾龋俊碧牙蚜邌莸匕押砂皧A了回去,可是十秒鐘后又夾了過來,說:“給允升吃!”我就是這么判斷出她的記憶只能維持很小的一會兒的。姥姥小聲對我說,別說話,偷偷吃。我卻站起來,趴在太姥姥耳邊喊:“我是我——我是夏沖——”
我還是吃到了荷包蛋,雖然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富有冒險(xiǎn)精神。這是一九七六年夏末,這位夏沖四歲了,心高氣傲起來。他仍然是小個子,但能自己穿衣服、用筷子了,還跟喬雅學(xué)會了如何矯揉造作地唱《北京的金山上》,嘴巴張成“O”形,兩手抱在胸前,宛如女高音。他很怕生人,但有了虛榮心,狂妄自大,愛顯示自己比別的孩子強(qiáng)。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風(fēng)度翩翩。被喬雅逼迫得痛哭了幾場之后,還學(xué)會了寫幾個字。他的脾性與母親一脈相承,自尊心強(qiáng),受不得無禮對待,誰對他粗聲大氣,他保準(zhǔn)離誰遠(yuǎn)遠(yuǎn)的,好幾天不肯原諒。喬雅心氣高,瞧不起別的粗野小孩,他也拿腔拿調(diào),跟著瞧不起。他日益認(rèn)為自己不同凡響。
喬雅還教會了他背《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
頭圓筋骨緊,兩眼明且光。
去年學(xué)官人,竹馬繞四廊。
指揮群兒輩,意氣何堅(jiān)剛。
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
而不許他背另外一種詩:
小皮鞋,嘎嘎響。
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