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囁嚅不語。大高個兒就在我腦袋上抽了一下。

“同志?！蔽艺f。

就這樣，陳垚不哭不叫，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爸爸和我飛快地穿好衣服，趕在那個后爸還沒發(fā)覺之前趕緊逃跑。我被爸爸拽出浴池的棉門簾的時候，回頭看見陳垚光著小屁股在存衣柜之間溜溜達(dá)達(dá)，手里做著撕車票的動作，就好像女售票員從公共汽車的前頭走到后頭又從后頭走到前頭。

除了冷水，這個陳垚什么都不怕，別說出九個或者十個血珠子，就是掉九條或者十條腿也不怕。這件事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直到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到了十二歲，就是電視上演《射雕英雄傳》那年，我們早已是好朋友了，我又想起這件事，才問他，為什么你小時候那么害怕涼水？

他不好意思地說：“就是頭上怕沾涼水，一沾，就慌得厲害，上不來氣兒，覺得快要淹死了。”

大高個兒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回姥姥家。我很想把怪小孩陳垚的故事講給喬雅聽，可是，他長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陳垚的情形，算是我的人生的史前時代的事了。

喬雅是個故作風(fēng)雅的年輕女人。當(dāng)她懷孕超過十六周，一再訴說身體如何不適之時，沒有人明白那是對懷孕本身不滿。我奶奶和風(fēng)細(xì)雨地講起了另一個兒媳的事例，邊翠玲，身量比鵪鶉大不了多少，可是從懷孕第一天起就沒害過喜，吃什么都香，直到分娩的前一天還打了八十塊蜂窩煤呢。

喬雅沒有戳破婆婆的謊言，只是說，這跟身量大小沒什么關(guān)系，明遠(yuǎn)早點(diǎn)兒回家比什么都強(qiáng)。

夏明遠(yuǎn)從此不再在街上閑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喬雅又找茬兒發(fā)脾氣。他明白了，喬雅其實討厭看見他，要他早回家，只不過是因為她不舒服也不想讓他舒服罷了。喬雅自己反倒沒能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值理查德·尼克松和田中角榮訪華那一年的早春，每當(dāng)夜色早早降臨圓石城，她就坐在床邊無聲地哭泣。她幾乎討厭每一樣食物。怎么總吃土豆？她抱怨說。這倒怪不得夏明遠(yuǎn)，家里只有酸菜、蘿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場上除了土豆別無他物。初夏時候，他在蔬菜合作社里托了關(guān)系，買來了甘藍(lán)和菜花，結(jié)果費(fèi)力不討好。這兩樣蔬菜價錢之昂貴，簡直讓人震驚，可是喬雅并沒有因此滿意過哪怕片刻。當(dāng)她想吃魚時，夏明遠(yuǎn)忍無可忍，只買了一點(diǎn)兒便宜的泥鰍，騙她說，買不到魚。這一次喬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為她相信泥鰍含有更多的蛋白質(zhì)。家人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私下評論說，沒見過這么無理取鬧的媳婦。這個說法倒是距真相不遠(yuǎn)。我奶奶終于皺著眉頭說，也不能太嬌氣了。喬雅怔住了，突然憤怒到自己不曾預(yù)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聽了這話，在她的子宮里，夏沖不滿地翻了個身。

上學(xué)時，喬雅把兩句話銘記在心，一句是“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另一句“一清華，二北大……”是關(guān)于大學(xué)排名的順口溜兒。這兩句話閃耀光澤，促使她刻苦攻讀，不曾懈怠。像多數(shù)女孩一樣，她“只專不紅”，對政治缺乏興趣，卻因此頗討那些老教師們的歡心。她偷偷讀過一些流行的蘇聯(lián)小說，也頗多浪漫的念頭，可是做過的最離經(jīng)叛道的事也只不過是寫紙條與男生探討課業(yè)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讀《反杜林論》時對壞家伙杜林的想法頗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