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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4)

晚來寂靜 作者:李海鵬


我只覺得世間的一切與我無關(guān)。就形而上的意義而言,將永遠(yuǎn)無關(guān)。不可逆料,那次旅行竟成了我人生的轉(zhuǎn)捩點(diǎn)。

只是,我雖看淡一切,內(nèi)心深處卻仍然郁結(jié)。大致上,我當(dāng)時的情狀,可算得上是一個塑封人,把內(nèi)心積郁的一切都打了個包,密封起來,不再碰它??墒撬栽谀抢?,不曾減損分毫。正好像電腦隔離了病毒,卻不曾殺掉。在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的散步間,我只是在扮演著一位更夫,每過一個時辰就對自己擊柝傳聲,大呼“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如是而已。其時我唯一在意的只是黛色漸濃,風(fēng)在轉(zhuǎn)涼,于是在亞洲腹地的這座無人可以告知何方的荒山上,我將度過一天中最安寧的時刻,而夜色將如倦鳥收攏起輕柔的翅膀。明晨,我將在熹微晨光的撫慰中醒來,舒展疲乏的筋骨,忍受腳痛,繼續(xù)走路,我將享受河谷的濕氣,也忍耐山頂?shù)谋洌謱⒛慷盟槟Y(jié),細(xì)密雨霧蕩漾在盈尺之間。在此之前,我盡可以像一個倚靠在自己墳?zāi)股系漠愢l(xiāng)人一般,凝望天空中那每隔幾秒鐘就綻放出的一束束紫色、藍(lán)色和粉色的花朵。

終于有一天,我發(fā)覺缺少了“一笠”萬萬不可,而“塑封”這種事,在肉身意義上也全無益處。

那天夜里忽然下了雨,我倉促起身,遍尋遮蔽不著,挨了一會兒,只好向著遠(yuǎn)遠(yuǎn)的村落燈火艱難挪去。雨大約只是中雨,可在荒郊野外實(shí)在可怕,將近天明我才走到村里,一夜?jié)窭?,狼狽不堪。自此我知道,向來晴美只是僥幸,貿(mào)然露宿也過于魯莽,吃一塹長一智,就盡量投宿路邊的小旅館或者農(nóng)家,每天換個地方就是。例行的散步,也與村落保持在半日路程之內(nèi)。

幸好這一路雖然疲乏卻無疾病,滿滿一包藥物也從未動過。于是有一天,我投宿在岷江岸邊。

那戶人家是個商號,在村頭,賣些日用之物兼五金雜料,房屋一側(cè)有一片玉米田。男主人面目黧黑,舉止魯直,狀似匪首。我閉口不言,只做手勢,顯然被他看作怪人。他大概自忖他講的是地道的當(dāng)?shù)卦?,于是問,不懂我說的啥子?我便點(diǎn)點(diǎn)頭。傍晚招待我吃了飯,他就領(lǐng)我到了一個小房間,里面有一張床,幾件當(dāng)?shù)貥邮降呐f家具,地面則是泥地。我并無不滿,坐在竹凳上讀了會兒書,打了幾只蚊子,漸漸困倦,就爬上那張濕漉漉、水嗒嗒的單人床沉沉睡去。

想來,那時我的身體開始虛弱,精神卻前所未有的興奮、健朗。其后發(fā)生的事或許便該如此解釋。

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驚醒,須臾間,已感到這醒來與平日完全不同,或者說,瞬間即已明了自己正面臨某種奇異的景況。我盡量鎮(zhèn)定,一動不動,開動感官,在四周的黑暗空間里搜索異樣之事,可是除了心中的驚慌之外一無所獲。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梢源_定房間內(nèi)并無他人,整棟房屋乃至窗外也毫無動靜。風(fēng)輕輕刮擦著窗子。我明明感到剛剛經(jīng)歷的是一場酣眠而非淺睡,這般驚厥全無道理。那時我不明所以,意識中一片未知的黑暗,唯有頭腦中的一個小點(diǎn)是明亮的,那就是,對我來說,一定有什么本質(zhì)性的事情正在發(fā)生。我似乎面對著某種澎湃而出的力量,周遭的世界正在因此而發(fā)生著徹底的改變。一種從來不曾體會過的孤寂包裹著我,我既受震撼,又感到溫暖、快慰,如同即將獲知某種真理。我耐心地集中精神,如淺碟盛水唯恐灑落一般,唯恐錯失什么,直到耳邊響起雷霆般的江水聲。那江流的奔涌聲掙脫了那些日子里我已經(jīng)聽過它上百次之多導(dǎo)致的遲鈍感,轟然沖進(jìn)耳膜。不錯,讓我感到驚懼的,正是屋子外面岷江奔流的聲音。那些日子里我一再地看到它泛著凜冽、雪白的泡沫,急急沖刷著山谷。

這就是因緣了。這就好比你醒來之時感到不適,有那么十幾秒鐘不明所以,一俟現(xiàn)實(shí)感浮現(xiàn),便可明白只是因?yàn)樯碓诋愢l(xiāng)罷了。對我而言,過去的全部日子,便如這醒來后卻又未醒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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