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過三段寂靜時期,不跟任何人講話,也對這世界視若無睹。最后一段,是在三十一歲的時候。那年夏末,我無所事事,整日里在四川西部的河谷村落間游來蕩去。身處云山之遠,我只覺恍然如夢,心緒卻不難過,甚至感到了某種本然、空明的甘美。一切順其自然便好,我想,獨自旅行這種事,也盡可帶有些許的內省色調。這色調,在我而言,正是塞尚的《田園》中那片水邊坡地的棕色。十六歲那年,我曾離開家鄉(xiāng)城市,去三百公里外一個縣城讀書,竟在那僻遠之地的圖書館中找到了塞尚畫冊,自此愛上了那天真的杰作,可謂感動于心,永世不忘。多年后我站在此作的真跡前,自是心緒難平了一番,則是后話了。當日在川西,我所做的,正是一趟峻山秀水間的棕色調的旅行。我的意識里悲也無,喜也無,除了充盈著寧靜慈悲的棕色之外,便是空空如也。心緒如無風的湖面,一平如鏡。然而隨著時日推移,這旅行卻越來越像一趟無益的漫步。我感到自己在西南鄉(xiāng)間莫名其妙,與在北京的寫字樓里莫名其妙并無二致,于是漸感徒勞,只待擬定的日期一到,就要啟程回去。北京的生活也只是生活罷了,既非怡人的聚會,也不至于如引頸受戮一般。那時我并不期待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
不意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驚醒,在潮濕的床鋪上側耳諦聽許久,又四無人聲。漸漸地,我意識到那是江水奔涌之聲。我傾聽那江流,竟恍然明白這半生遭逢,究竟從何而來。
某些人的生活全由一堆雜亂無章之舉構成,被人好意提醒,卻不以為意,吃夠了苦頭,又不以為苦,我便是其中一員。當時我已三十一歲,到了可為歲月悲哀的年紀,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明智之人,但從另一個側面看過去,卻全無基本的理性可言。換言之,世事洞明,全無問題,人情練達,卻做不到。太荒謬的事情雖沒做過,但是拋掉工作、毀掉生活一類,在我卻是常見。半路跑掉,也許是我唯一擅長之事。大致上,在那之前,這種事對我來說是周期性的,我也只能跟人解釋說,我有那么一個動蕩的周期表。漸漸地周圍的人都知道,夏沖嘛,“沒一定先生”。只有交往密切之后,人們才會知道,其實此人還算思維縝密,一旦有了目標,那么采取何種策略,只要路徑正當,皆可洞若觀火,若論理性一面,其實并不落于人后??墒歉嗟娜藭J為我相當缺乏理性。問題在于,我了解如何達至目標,可是以何事何物為目標,對我來說卻是樁極煩難之事。因此我只好承認,過去被指斥幼稚,如今被目為癡人,大抵不謬。
多年以來,我又隱隱感到真相不止于此。若說缺乏目標就是斯人的癥結所在,恐怕極不完全。日復一日,我常常感到有什么陳年的悲傷潛藏心底,恍如重壓一般,卻不曾明了它是何物。真正的問題在于,我從未真正去想它是什么?;蚨嗷蛏?,我已有了得過且過之癥。當局者迷,我自己很難了解,在對答案的逃避背后就是對它的恐懼。當日在午夜江岸邊的,就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