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存信巷之后,父親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了,他寧愿長年待在臺北的武昌街十八號——當年立委的休閑俱樂部,和工友老李同住在一間陰暗的宿舍里。他的生活日益消沉,成天逃避在圍棋里面,雖然隸屬于交通委員會,卻總是拒絕發(fā)言質詢。他不?;丶业睦碛勺钪饕歉赣H不和,兩人無法相處,連一個禮拜都嫌多。他們的心性不同,人生觀不同,對人的態(tài)度不同,心理的需求不同。譬如父親好面子,母親實際;父親被動,母親主動;父親寡言,母親善道;父親感性,母親理性。然而在所有浮面的差異之下,潛藏的卻是人性共通的恐懼、掙扎、渴望、失望、哀傷、逃避、自憐與嫉恨..
父親好不容易從臺北回來,母親為了取悅他,總是費心地替他張羅牌搭子,當大家高高興興地正在玩牌時,站在父親身后的母親,看著看著就成了后座駕駛,開始指揮東指揮西的,忍不住還要罵上兩句“笨死了”。父親聽著聽著,突然忍不住了,站起身來滿臉漲得通紅,憤恨地撂了一句:“你聰明!你打好了!”然后轉身就走了,當天便打道返回臺北。我盼了半年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來——還是干爹教我用激將法寫信罵他“不回家就是老混蛋”,才把他激了回來——沒想到兩天就走了,這一去可能又是半年,我心里真是失望極了。
母親在金錢上老是有恐慌感,看到別的立委都有本事賺外快,便說服父親掛牌當律師。父親不擅言辭,雖然掛了胡大律師的招牌,不幸上法庭時口拙,無法替人進行有效的辯護(說不定他心里想的是和解算了),因此律師的招牌不久就給砸了,母親為了此事經常當外人的面說他無能。別說替人辯護口拙,就連和母親吵架,他也是挨了一百句才能回個一兩句,罵完便趕緊奪門而出。有時他從臺北領了薪俸回來走到半路碰上同事告急缺錢用,他就把信封里一半的錢給了那個人,回家只能交給母親一半的薪水當家用,患有金錢恐慌癥的母親病情因而日益嚴重。
小時候我是父母之間的夾心餅,起先是母親在我身邊叨念父親的自卑與無能,長大一點換成父親在我面前數落母親的拜金與現實。我記得父親愛看武俠小說,但又恐怕母親笑他沒出息讀閑書,便躲在被窩里拿著手電筒偷看,喜歡和爸爸起膩的我也躲在里面和他一起偷看。父女二人像是做了壞事的小偷,緊張中帶著莫明的興奮。這時父親好像在跟他同年齡的玩伴告狀一般悄悄地對我說:“那個老達卜(上海話發(fā)音的“老太婆”)根本是金錢掛帥,她心里永遠是金錢第一,她第二,別人第三?!甭犃诉@些話,我深深覺得他是如此的厭惡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