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在“長編”的基礎上刪定而成的,但這種通史著作絕不能等同于資料長編,作者必須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進行選擇。作者宣稱:“我們盡量選擇在其原處考古或建筑環(huán)境中的藝術品,在許多原初環(huán)境已消失的情況下,我們盡力通過各種社會、政治、經(jīng)濟、宗教及制度的系聯(lián)重新安置藝術對象?!边@種變化當然可以從美術史學近幾十年來的轉向去理解,而我個人感興趣的是,它與作者個人在學術網(wǎng)絡中的位置也密切相關。
看一下美國對中國藝術品收藏的歷史就會注意到,很多美術史學者與博物館關系緊密。學者們的研究興趣可能由收藏而起,反過來,他們又是博物館購藏中國文物的顧問,他們決定了博物館的錢花在什么地方,也引導著公眾對于藝術品的興趣。研究外交史的美國學者孔華潤(Warren I。 Cohen)注意到,在殖民主義的時代,一些學者對中國藝術品的態(tài)度與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以及中國的國家形象密切相關(Warren I。 Cohen, East Asian Art and American Culture: A Stud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2;中文版見沃倫·科恩:《東亞藝術與美國文化:從國際關系視角研究》,段勇譯注,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其中有一位中國人很不喜歡的學者,便是華爾納(Langdon Warner,1881-1955)。華氏由于在日本留學而對亞洲藝術產(chǎn)生了興趣,他認為中國古代的文物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而中國人卻是令人失望的,因此,從這個“野蠻民族”中將人類古代的藝術品“拯救”出來,無疑是一種“善舉”。
我注意到,《中國藝術與文化》特別談到了敦煌328窟的塑像,并提到了華爾納的名字,認為他以膠布粘取敦煌壁畫,并將敦煌328窟供養(yǎng)人像盜運到美國的行徑,“擾亂”(disturb)了敦煌。其實作者完全可以用年代差不多的45窟來代替328窟。在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行文中,反應出作者與華爾納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也反應了作者對中國藝術理解方式以及技術的重要改變。壁畫和塑像脫離了原來的石窟,其視覺上的完整性以及背后宗教禮儀的結構都被破壞;這些藝術品被轉移到博物館后,只能在西方固有的術語下重新分類,剩下的只有狹義的藝術形式,而沒有完整的文化意義。而只有全面地認識這些作品在原有建筑和禮儀環(huán)境中的位置,才可能進入對于文化和歷史的研究,才可能更深入地理解作品的形式和意義。
有意思的是,本書的兩位作者仍然與博物館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他們的職責不再是為博物館購買文物提供智力支持,而是為博物館策劃關于中國的專題展覽。這些展覽的展品多從中國文物部門商借,因此他們必須與中國文物考古界建立友好的合作關系。這也使得他們十分關注中國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杜樸是研究早期中國考古學的專家,據(jù)我所知,他在中國考古界有許多朋友,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國內的同行談到他。文以誠先生也是如此,我與他惟一的一次見面,就是在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一次小型會議上。與他們兩位相似,近年來還有許多美國學者密切關注當代中國藝術的發(fā)展,他們的職責不只是幫助博物館購買當代的藝術作品,還包括了與中國藝術家的直接對話與合作。例如,我的朋友盛昊策劃的一個項目就極有意思。盛先生畢業(yè)于哈佛大學(這里收藏著華爾納在敦煌的“斬獲”),現(xiàn)任職于波士頓美術館中國部。從六年前開始,他陸續(xù)邀請了十位華人藝術家(其中半數(shù)來自中國大陸)來到波士頓美術館,以該館收藏的中國繪畫激發(fā)靈感,創(chuàng)作出新的作品,由此產(chǎn)生的一個新展覽在去年11月開幕。這項活動的主題借用了吳昌碩為該館題寫的“與古為徒”一語,但學者、藝術家們所跨越的不止是時間的鴻溝,而早年那些因為被移動而近乎死去的文物也由此獲得了新的生命。
通史的理想是“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料的選擇標準也反映了作者對于歷史的基本認識。作為一名中國讀者,我注意到作者多處提到他們與“中國多數(shù)學者”看法的不同。如作者將晚商武丁以后的時代視為“歷史”,而將此前數(shù)百年看作“前歷史”(proto-history)。他們對夏代的歷史真實性(historicity)“保持審慎態(tài)度”,對于單純強調中國歷史的“連續(xù)性”也表示質疑。又如在第六章開篇,作者指出,在“中國中心觀”的前提下中國學者對于隋唐的贊美掩蓋了這個時段陰暗的一面。在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中,作者流露出的對于中國同行的警惕性多少有些過頭。反過來,當然也會有不少中國讀者對他們的意見并不能完全贊同,但我想也大可不必將這些話語想象為西方學者對于中國歷史“別有用心”。事實上,同樣的問題在中國也存在不同的觀點,如夏鼐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談中國文明的起源時,便是從殷墟開始講起的;也不是中國學者“一致認為”河南偃師二里頭一定是夏朝確定無疑的都城。我也注意到,作者不僅對“中國中心觀”持反感的態(tài)度,他們同時也聲明反對“歐洲中心觀”。作者這類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有著西方文化內在的邏輯,但我們對這些話題過分敏感也大可不必,平心靜氣地聽一聽,想一想,未必不是好事情。作者在談到“前歷史”和“史前”之間界限劃分的時候說:“中國考古的進展可能會對此做出修正。”將這類問題交給今后考古發(fā)現(xiàn)來回答,也許是一個較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