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望著那同樣落寞、但仍同樣倔強(qiáng)的一雙眼,心中突然一陣激蕩,緩聲道:“但我知道,你沒有變?!?/p>
范仲淹雙眸中神采一現(xiàn),眼角的皺紋在那一刻,都滿是光輝,“不錯,我處事的方法是改變了,但我為人不會變。尹洙、韓琦以兵士性命作賭,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但若以我范仲淹這個人,賭一下利國利民的變法,我不會退縮。狄青,你要知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暫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無非也是一塊議和的浪潮淹沒罷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變法上,利國強(qiáng)兵后,再戰(zhàn)元昊,機(jī)會不是更大嗎?”
狄青思索道:“范公,因此圣上讓你來勸勸我,你就反倒來勸我留在圣上身邊,支持他變法?”
范仲淹眼里露出贊許之意,心道狄青果真聰明,一語道破他的心意。范仲淹知道趙禎為人猶豫,也知道狄青在趙禎的心目中的分量,知道若有狄青一旁規(guī)勸,更能堅定趙禎變法的決心。
范仲淹想到這里,突然起身,向狄青深施一禮。
狄青錯愕不已,慌忙站起來避開道:“范公何故如此?”
范仲淹感慨道:“狄將軍,我早聽種世衡說過你的事情,知道這般選擇,對你很是不公。但范某厚顏,只請狄將軍以天下為重……”他雖善于言辭,可想到狄青的處境,下面的話兒,竟然說不下去了。
狄青目光掠遠(yuǎn),望著那跳動的燈火上。燈火閃耀,火花若舞,舞著暗夜的落寞。
不知許久,狄青才道:“我準(zhǔn)備明日面圣,不再提及征戰(zhàn)西北一事?!?/p>
范仲淹又是喜悅,又是傷感,望著那鬢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時無言。
狄青道:“可是,我能不能問范公兩件事?”
范仲淹道:“請講?!?/p>
狄青依舊望著那燈火,眼眸中滿是蕭冷的戰(zhàn)意,“第一件就是,你認(rèn)為變法能否成功?第二件卻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變法呢?”
范仲淹半晌無言,許久后,燈火一跳,明亮的范仲淹的雙眸,“變法成功與否,事在人為,目前我無能答你。我能說的只是,此種機(jī)會,利國利民,我等就不能錯過。我等只要竭盡心力,但求俯仰無愧,何懼成敗評說?”
范仲淹出了郭府時,想起狄青的詢問,亦是心有戚戚。他并沒有回答狄青的第二個提問,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對此人,一直如霧里看花。大宋真正了解元昊的人,估計只有狄青。
很顯然,狄青并不反對變法,但不看好宋夏議和。
狄青早非當(dāng)年的那個莽撞、狡黠的少年。范仲淹認(rèn)為,在風(fēng)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狄青對西北的情況,當(dāng)然比遠(yuǎn)在汴京、坐享安樂的百官要了解。
范仲淹一路上琢磨著心事,等回轉(zhuǎn)府中時,夜深沉,月隱云端,繁星點(diǎn)點(diǎn)。有管家上前道:“范公,夏大人在書房等你多時了?!?/p>
“夏大人?”范仲淹一怔,管家低聲道:“是夏竦夏大人?!狈吨傺兔碱^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轉(zhuǎn)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來此的目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帶我去見?!?/p>
到了書房前,范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開了房門。房間內(nèi),油燈旁端坐一人,方面大耳,貌似忠厚,可一雙眼望過來時,略有閃爍,顯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機(jī)心。
那人見到范仲淹,起身施禮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請自來,還請恕罪?!?/p>
范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來,下官有失遠(yuǎn)迎,讓夏大人久候,還請莫要見怪?!?/p>
那人眼珠轉(zhuǎn)轉(zhuǎn),哈哈大笑,頗為爽朗的樣子道:“希文兄說笑了。如今你還自稱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贝巳苏窍鸟?,真宗在時,就是朝中重臣,曾入兩府為相。在西北時,夏竦本任陜西安撫使,總領(lǐng)西北事務(wù)。范仲淹、韓琦雖諾大的名聲,還是此人的副手。無他,資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貪財,擅長權(quán)利角力,當(dāng)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圣上有令,不得不從。夏竦到了西北后,尋歡作樂依舊,除了伊始懸賞五百萬貫要元昊的腦袋,反被元昊兩貫錢反諷后,再無其他作為。
不過夏竦在西北倒有個好處,就是任憑范仲淹、韓琦做事,他是絕不插手。
如此一來,宋軍雖兩次敗給夏軍,但西北在范仲淹的打理下,邊防日緊,漸有起色,讓夏人無懈可擊。夏國求和,也逢邊陲調(diào)換邊將之際,夏竦當(dāng)下早范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這幾年來,西北若論功勞,當(dāng)屬范仲淹最高。因此趙禎銳意改革,有意讓范仲淹擔(dān)綱兩府,這已不是秘密。夏竦雖知在西北是范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后,說不定誰在上面,因此屈尊紆貴,竟主動來找范仲淹。他稱呼范仲淹的字,本示意親密無間,見范仲淹一口一個大人、下官的,只好先自稱本官。
二人落座后,夏竦眼珠一轉(zhuǎn),見書房四壁清寒,只有兩椅一桌一琴,故作嘆氣道:“都說范公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今日一見清貧如此,真的名不虛傳。對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幾個歌姬,吵鬧的心煩,范公若不嫌疑,不如轉(zhuǎn)贈于你,不知范公意下如何?”說罷撫須微笑。
范仲淹心道,夏竦是來探聽變法風(fēng)聲的,這人滿肚子心思,倒也不好打發(fā)。微笑道:“下官清貧慣了,有人服侍反倒不舒服,夏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領(lǐng)了。”話題一轉(zhuǎn),范仲淹道:“夏大人深夜前來,想必不止來查看下官書房那么簡單吧?”
夏竦哈哈一笑,心想范仲淹極為聰明,和聰明人繞圈子,那無疑是愚蠢的事情。他從西北回轉(zhuǎn),逢變法之際,范仲淹認(rèn)為變法是利國利民之事,在夏竦眼中,這變法卻是撈取名聲的大好機(jī)會。他從西北回轉(zhuǎn),自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dāng)然不想放過這個機(jī)會。
但變法誰來擔(dān)綱,只有天子和范仲淹說的算。今日趙禎宣范仲淹入宮,夏竦猜想肯定是選拔變法人才,這才深夜過來探尋。
心思飛轉(zhuǎn)間,夏竦含笑道:“范公,實(shí)不相瞞,本官知天子銳意變法,請范公領(lǐng)銜,很想為變法出力獻(xiàn)策。聽聞明日廟堂之上就要變革,范公和天子最近,不知可知道天子如何發(fā)落本官嗎?”
范仲淹見夏竦神色緊張,微微一笑道:“夏大人要為變法出力,真是天下幸事。實(shí)不相瞞,天子如何定奪,下官并不知情……”見夏竦滿是失望之意,范仲淹暗想,“正逢變法之際,不宜內(nèi)訌,反正結(jié)論早有,提前通知夏竦也無妨。此人雖狡詐貪名,但若讓他擁護(hù)變法,總是好事?!?/p>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今日天子曾說,夏大人統(tǒng)領(lǐng)西北多年,勞苦功高,似乎可擔(dān)當(dāng)樞密使一職?!?/p>
夏竦又驚又喜,霍然站起道:“此事當(dāng)真?”見范仲淹微笑望來,夏竦察覺有些失態(tài),緩緩坐下來,哈哈笑道:“不想回轉(zhuǎn)京城中,還能和范公再度攜手,實(shí)乃生平快意之事?!彼m竭力收斂,但仍難掩得意的神色。
夏竦知道范仲淹言不輕發(fā),范仲淹口氣雖不確定,但既然這般提及,那樞密使一位非他夏竦莫屬了。
大宋中書省和樞密院分持文武兩柄,號稱兩府。樞密使是樞密院最高長官,掌軍機(jī)大權(quán),雖說大宋重文輕武,但擔(dān)當(dāng)樞密使一位也可說是在朝廷中僅在天子之下,和宰相并列。夏竦吃了顆定心丸,對范仲淹好感大增,暗想范仲淹浮沉多年,但近年來很會行事,就算和死對頭呂夷簡都能和睦相處,日后變法如成,此人必定聲名遠(yuǎn)揚(yáng),眼下當(dāng)要極力拉攏。
夏竦又和范仲淹寒暄兩句,這才滿意的告辭離去。
范仲淹坐在孤燈之下,沉吟片刻,這才又翻開桌面的文案,磨墨提筆,再次完善《條陳十事》的內(nèi)容。
清晨時分,范仲淹這才小憩片刻,等雄雞才唱,已霍然而醒。他雖看淡官場沉浮,但這次變法,事關(guān)天下,心中振奮中,又難免夾雜惶惑之意。
踱了幾個來回,范仲淹終于坐在琴旁,手按琴弦,彈了一首履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