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所發(fā)家信。四弟之信三頁,語語平實(shí),責(zé)我待人不恕,甚為切當(dāng)。謂 月月書信,徒以空言責(zé)弟輩,卻又不能實(shí)有好消息,令堂上閱兄之書,疑弟輩粗俗庸碌,使弟輩無地可容 云云。此數(shù)語,兄讀之不覺汗下。
我去年曾與九弟閑談云: 為人子者,若使父母見得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及我,這便是不孝;若使族黨稱道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如我,這便是不悌。何也?蓋使父母心中有賢愚之分,使族黨口中有賢愚之分,則必其平日有討好的意思,暗用機(jī)計(jì),使自己得好名聲,而使諸兄弟得壞名聲,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劉大爺、劉三爺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視如仇讎。因劉三爺?shù)煤妹曈诟改缸妩h之間,而劉大爺?shù)脡拿暪室病?今四弟之所責(zé)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讀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個(gè)明白這道理,彼此互相原諒。兄以弟得壞名為憂,弟以兄得好名為快!兄不能使弟盡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盡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個(gè)如此存心,則億萬年無纖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讀書之說,我亦知其甚難,曾與九弟面談及數(shù)十次矣。但四弟前次來書,言欲找館出外教書。兄意教館之荒功誤事,較之家塾為尤甚;與其出外教館,不如靜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師益友,則我境之所謂明師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籌之矣。惟汪覺庵師及歐陽滄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為可師者。然衡陽風(fēng)俗,只有冬學(xué)要緊,自五月以后,師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學(xué)之人,類皆庸鄙無志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xiāng)間無朋友,實(shí)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xí)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嘗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從覺庵師游,則千萬聽兄囑咐,但取明師之益,無受損友之損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覺庵師處受業(yè)。其束脩,今年謹(jǐn)具錢十掛。兄于八月準(zhǔn)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從豐,實(shí)不能耳!兄所最慮者,同學(xué)之人無志嬉游,端節(jié)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與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從師必久而后可以獲益。四弟與季弟今年從覺庵師,若地方相安,則明年仍可從游,若一年換一處,是即無恒者,見異思遷也,欲求長進(jìn)難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絕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論古文,總須有倔犟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dú)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傲兀不群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近得何子貞意見極相合,偶談一二句,兩人相視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支妙筆!往時(shí)見弟文,亦無大奇特者;今觀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羈才也。歡喜無極,歡喜無極!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為者,吾弟皆可為之矣。
信中言兄與諸君子講學(xué),恐其漸成朋黨。所見甚是。然弟盡可放心。兄最怕標(biāo)榜,常存黯然尚沿之意,斷不致有所謂門戶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虛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當(dāng)視為良友藥石之言。
信中又有 荒蕪已久 , 甚無紀(jì)律 二語。此甚不是。臣子與君親,但當(dāng)稱揚(yáng)善美,不可道及過錯(cuò);但當(dāng)諭親于道,不可疵議細(xì)節(jié)。兄從前常犯此大惡,但尚是腹誹,未曾形之筆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與陽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與諸弟痛懲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親前磕頭,并代我磕頭請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騷,非小人之熱衷,乃志士之惜陰。讀至此,不勝惘然,恨不得生兩翅忽飛到家,將老弟勸慰一番,縱談數(shù)日乃快!然向使諸弟已入學(xué),則謠言必謂學(xué)院做情,眾口鑠金,何從辯起!所謂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科名遲早實(shí)有前定,雖惜陰念切,正不必以虛名縈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