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旅客趕緊下車,車廂外面是廣闊的田野。大家按照列車長的號令,快步奔向列車左面的山坡下臥倒,依靠稀疏的樹木掩護,提心吊膽地喘息著。
說時遲,那時快,敵機已然帶著我們熟悉但很難聽的轟鳴聲光臨了,三架!它們當然知道,普通的旅客列車是毫無防空能力的,所以更是肆無忌憚地低空飛行,讓它們機翼下面那些丑惡的紅色圓膏藥——日本國徽在我們頭上掠過,耀武揚威。它們低空盤旋了幾圈,用機槍掃射一陣,卑鄙地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隨后,它們又飛了一圈,方才志滿意得地朝空襲的主要目的地長沙飛去。
后來據列車長說,敵機九架,原是飛向長沙的,但其中三架突然調頭,又朝岳陽方向飛來。火車司機見狀,判斷它們襲擊的目標是列車,因此便停車,讓旅客們下車,分散躲避。
躺臥在地的旅客們久久不敢動彈,直到列車長高呼敵機已經飛遠,大家可以返回車廂之際,才聽得最后一節(jié)車廂有孩子的哭聲。
原來,幾位婦孺的行動特別遲慢,敵機襲擊時仍滯留在車廂內,而遭到了殘酷的日寇的機槍掃射,槍彈洞穿車廂頂部,使武昌上車的一位老太太及其兒媳即刻遇難,她四歲的小孫女腿部受傷,鄰座的另一位婦女則肩部也中了槍。
列車上沒有醫(yī)護人員,也沒有藥物。列車長只能向旅客們呼吁,請求有條件者捐助紅藥水、紫藥水、紗布和橡皮膏等,以便為傷者裹扎止血。很快,便有好幾位乘客積極響應,不僅捐獻出各種有關的藥物,并且熱情地護理那位被日本侵略者殺害了母親和祖母的小女孩,和那位受傷的婦女。
至于婆媳兩位不幸的遇難者,則經列車長與鐵路局長沙站通話之后,便由列車員和乘警們一道,將遺體抬進最末一節(jié)的“守車”里面。接著,汽笛長鳴,列車在旅客們對慘無人道的日本侵略者的憤怒譴責聲和心有余悸中,徐徐啟動,離開這曾遭襲擊的田野,駛向長沙。
古城長沙,位于湘江下游東岸,東有匯入湘江的瀏陽河,西有隔江對峙的岳麓山,南北則縱貫粵漢鐵路,是湖南省的省會,全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1938年夏天,我們來到時,長沙的繁華程度,在粵漢線上僅次于武漢和廣州,街道寬闊整潔,車水馬龍;市場百業(yè)興旺,人頭攢動。
小姑媽等我們大小六口,在長沙站下了火車,就來到南門外一家已然停產了的煤球廠二樓暫住。這個地方叫“靈官渡”,是湘江邊的一處碼頭。煤球廠的院落很大,栽有各色花卉,環(huán)境幽靜,空氣清新;是勵青兄事先聯(lián)絡好的,可以作為堆放物資的臨時倉庫。
兩天以后,跟我們在岳陽分道的五條木船抵達,泊于靈官渡碼頭。勵青兄便指揮臨時雇用的搬運工將購料委員會的物資卸下,運入煤球廠院落,一一清點,安放妥帖,這才付訖運費,開出收據,了卻一樁公務。
我們在靈官渡僅住三天,天池姑丈等也由武漢到了長沙。于是,勵青兄陪同姑丈四處找房,最后在城內接近鬧市的“陸棚橋”看中了一幢洋房的二樓。一大家子包括姑丈、小姑媽、德明和我,勵青兄、阿毛姐和漢荊侄,王鳳寶、莊祖根以及晚到長沙的丁錫榮,大小共十口,都在陸棚橋十五號寬敞的二樓住了下來。
安頓以后,姑丈帶領全家,由靈官渡乘船過湘江,游覽岳麓山。我原先對此山一無所知,現(xiàn)今上山一路,領略了山腰的蔥蘢樹木和潺潺流水,尤其當回頭遠眺湘江及桔子洲之際,確實覺得風光無限。
但對于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兩位革命家的墓,黃興墓和蔡鍔墓。
那個時代的小學生,都知道黃興又名黃克強,是中山先生的主要助手,曾經出生入死,參加和領導過多次武裝起義,為辛亥革命的元勛。蔡鍔又名蔡松坡,在民國初年袁世凱大開歷史倒車,復辟帝制的關鍵時刻,他由北京輾轉去到云南,組織討袁軍,導致袁世凱的皇帝夢破滅。所以,在岳麓山的黃興墓和蔡鍔墓前,德明和我,都恭恭敬敬地給他們分別行了三鞠躬禮。
不過,我們在下山途中,也看了看著名的岳麓書院,特別是門前的那副對聯(lián),姑丈還略作講解。但我心中很感不平,所謂“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前一句難道不是吹牛的大話嗎?假如是真的“惟楚有才”的話,我中國還能稱其為中國嗎?至于南宋的朱熹究竟是什么人,當時的我并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