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次我們都到了鎮(zhèn)江,卻被小鬼子的飛機和陰冷的秋雨困在旅館,上不了金山寺,也看不到大娘舅說過的在金山寺腳下巖洞里的那尊矮小且又佝僂的法海石像了。這實在讓我們沮喪。
鎮(zhèn)江是我們江蘇的省會,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在我的記憶里,“萬全樓大旅館”幾乎就是關于鎮(zhèn)江的全部了。
小娘舅虛歲十三,長我一歲,叫陸鳴芝,也在無錫念小學。日本人來了,戰(zhàn)爭讓我們失學,還要逃難。我們學校的其他許多小朋友也一樣,失學,逃難。
在老家的時候,小娘舅和我多次坐船遨游那三萬六千頃、煙波浩渺的太湖,也到過那不很寬闊,但舟船密集的黃浦江畔,流連于狹仄的“外灘公園”。而現(xiàn)在,我們憑窗眺望的長江,卻顯得非同一般,父親說過,去武漢,我們是要坐船沿長江往西去的。這是一條讓我們一大家子逃生的大河,所以看著細雨中的長江,仿佛天地之間格外敞亮。
跟父親一起去買船票的一位是大表兄,我叫他“阿昌哥”,另一位是表姐夫,我叫他“麗清兄”。
隨著戰(zhàn)線逐漸西移,由上海直接乘輪船逃難武漢的,以及走滬寧鐵路乘坐火車到鎮(zhèn)江轉乘輪船的兩類旅客都很多,這時自然都擠在了船務公司的門口。所以父親和兩個哥哥,一直奮斗到第三天,也就是11月16日,方才買得英商“怡和公司”當晚的船票。
父親最想買的是“招商局”的船票,倘若買不到,才買英商“怡和公司”或“太古公司”的船票;反正堅決不買日本“日清公司”的船票。他說,“現(xiàn)在是舉國抗戰(zhàn),日本是我們的敵國,我們寧可在鎮(zhèn)江多呆幾天,也不能把錢送到日本鬼子手里去。”
父親思想里的“反日”傾向是非常明顯的,早在二十年代,他便是“抵制日貨”的積極分子,1925年“五卅慘案”發(fā)生時,他在上海南京路領著同學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宣傳“不買仇貨”,還進入商店一家一家檢查。十多年后,日本人悍然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攻城略地殺人放火,那日本貨自然更不能賣,也不能買,日本輪船更不能乘了。
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失敗以來,列強在華享有種種特權,包括“領事裁判權”和“內河航行權”之類。英美法日等國在上海、漢口、廣州等地設立了輪船公司,他們的輪船堂而皇之地航行于長江流域等我國內河。現(xiàn)在,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已有好幾個月,因為交戰(zhàn)雙方都沒有“宣戰(zhàn)”,中日之間并沒有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于是,日本在華的銀行、洋行、工廠,包括“日清輪船公司”等等均擺出一副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照樣營業(yè),照樣搜刮中國百姓的錢。至于為什么沒有宣戰(zhàn)?我想對日本來說,哪來的宣戰(zhàn)理由?因為它是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來的;對于國民政府來說,一邊打著,一邊還在眼巴巴地等著“國際社會”能出面遏制日本到此為止善罷甘休。一旦宣戰(zhàn),似乎別人就不大好說話了。
中國正式對日“宣戰(zhàn)”,是在1941年美國對日“宣戰(zhàn)”之后的12月9日。
父親揣著船票,趕回來就召集大家馬上收拾行李。其實,所謂要收拾的東西,也就是些日常用的雜物,我和小娘舅要做的就是把“軍棋”收好。
大家都在屋里坐著,等待船訊。那時候,船到港的時間是很難保證的。
傍晚七點鐘,傳來消息說,怡和公司的船到了。
因害怕日機空襲,輪船不敢傍攏碼頭而泊于江心。乘客必須自雇舢板,帶著行李擺渡過去登船。找擺渡舢板的事,還得父親他們去辦,我們在岸邊等著。
──嗬!江心的怡和輪燈火輝煌,把個三層樓高的船體連同水中倒影,照耀得比白晝更分明,更好看,宛若江面上平添了一幢巨廈。假如要拿小娘舅和我在大渲外婆家看慣了的,航行于太湖南北兩岸的,由無錫到湖州的“錫湖輪船”來比較的話,那就真叫“小巫見大巫”了。
這是夜色中唯一的光明,也是我們這些流亡者全部希望之所系??吹搅舜?,母親臉上也有了較多的輕快和笑容。
弄條舢板比買船票容易得多,江邊人家都有小船,也早就候著了,給錢即可。
我們登上怡和輪,時間也就是晚上八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