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悠揚晨鐘敲到第八十七下的時候,龍湉慢慢地睜開了惺忪愜意的眼睛。條幾上的古瓶里,斜插著幾枝菊花。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
這次醒來,會是什么樣的表情?是快樂還是煩悶?是激動還是平靜?枕邊的伊人已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不見了蹤影,鴛被空舒,鳳枕虛勞,被子還有余溫,如果不是凌亂的床被昭示著曾經(jīng)的瘋狂,昨夜發(fā)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境。
冰荷的身體都似一片溫暖潮濕松軟的沼澤,幾乎吸去了他所有的能量,累得全身發(fā)軟,幾乎要散架。
一早起來,他習慣喝一杯水,他懶洋洋地直起腰,想起身先找杯水喝,再好好理一下思路,然后帶上禮物去拜壽。
他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惶恐,得意的是終于得到了心儀的女人,惶恐的是萬一老大知道了怎么辦?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盜嫂的后果,他連想都不敢想,卻一不小心就做了。
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茶杯就放在床前,尚有余茶。他剛拿起茶杯,正要喝上一口,表情卻突然變了,手一松,茶杯“咣當”一聲掉在了地方,碎裂如花開。
他忽然嗅到了一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血腥!
房間里怎么會有這種氣味?
然后,他就看到了床下有一塊很大的血跡,從床底留出來的血跡。床下居然有一個半裸的死去了的女人,雖然半披著黑色的袍子,龍湉還是一眼看出這不是昨晚的女人。
因為這個女人實在太老,老得可以讓任何男人都失去了興趣。
如果不是他的胃已經(jīng)空了,他很可能會嘔吐。
窗外的樹叢下,也有幾具帶刀衛(wèi)士的尸體,打開門,走廊上有數(shù)個衛(wèi)士倒在血泊中,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活人!
這是怎么回事?
鐘聲剛好敲完最后一響,死一般的寂靜頃刻籠罩在四周,就是掉根針都能聽到。
樂極生悲。只安靜了片刻,隨即就聽到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一群人沖了過來,對著龍湉大喊:“兇手!抓住他!”
為首的就是一言子。
“我……我不是兇手,我沒有殺人?!饼垳徑辛似饋?,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在這血淋淋的血案現(xiàn)場,目之所見,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是兇手!
這種情況下,有嘴都說不清楚,也根本無法解釋。龍湉當然不愿束手就擒,當然要反抗,當然要三十六計走為上,可是,昨晚實在用的太多,手松腳軟,平時能縱三丈的輕功躍不到一半,萬人敵的刀法變成了亂刀亂砍,很快就被眾人一擁而上,捆了個嚴嚴實實。
從這一刻開始,龍湉的生活再次從此改變。
方山上有一小湖,湖心有一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建筑,叫“云天水榭”,是專門為招待非常特殊非常珍貴的客人準備的。
這些客人通常都是江湖上非常有名、非常厲害的角色——與方山作對的人,通常都會被客客氣氣地請到這里,通常都沒有人能再出來,也沒有人能再活著回去。
一個都沒有。
龍湉就被請到了這里。
“云天水榭”的負責人叫太監(jiān),為什么叫這么一個名字呢?本來他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個人,因為成了一個閹人,也就是在古希臘語中意為“守護床鋪的人”,才被人這么叫。
從小家境貧寒,父母早故,自宮后入宮內(nèi)做小宦官,備受欺壓,受盡人情冷暖之苦,后來找機會逃出宮,被方山收留。
——這個在勾心斗角、朝不保夕的惡劣環(huán)境里生活的底層人物,一旦有了一點點權勢,積壓在內(nèi)心深處的仇恨便如噴涌的巖漿,一發(fā)而不可收。加之沒有后代也就沒有顧忌,自然以百倍的瘋狂,來報復帶給自己身心巨大傷害的群體。
——這樣一位身體慘遭閹割、人性飽受壓抑、靈魂嚴重扭曲的極端人物,生理和心理都已變異,人性的缺陷和陰暗顯露無遺。
——不但是變態(tài),而且是“變性”,這個性不僅僅是指性別,更是人性。
——其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的想象。
所以,江湖上人人聞“云天水榭”而色變,聞太監(jiān)之名而驚心,把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漸漸忘記了。
人們只希望永遠把他忘記,永遠不要遇上這個魔鬼。
龍湉在這里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這位“守護床鋪的人”,卻是一條狗,一條瘋狗。
因為龍湉床下的死者是柳園當家人柳風的姑媽,為了公平起見,方山立刻傳書柳園,請求派人來雙方一起會審此事。而刑訊這種工作,還有什么比瘋狗更合適的人選?他得到命令的時候正好在離方山不遠的地方,立刻抄一條小路,星夜趕來。
瘋狗正用一種饑餓的眼神看著面前的“食物”,一臉崇拜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你多有名?你原來的案子還沒有銷,就敢再作案,居然連方山山主方遠山的原配老夫人都敢殺,實在是讓人佩服。”
龍湉吃了一驚:“你說什么?我沒有殺人,更沒有殺老夫人!”
“沒有殺人?那你床下的尸體是怎么回事?”瘋狗睜著雙眼:“走廊殺七人,窗下殺五人,老夫人房外殺十一人,屋內(nèi)又殺丫鬟兩人,值更一人,加上老夫人,一夜合計殺二十七人,還有貓一只,狗三條。”他嘿嘿冷笑:“我沒說錯吧?”
龍湉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氣。
“方山一向警備森嚴,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內(nèi)部人接應,一定有人指使?!悲偣氛f:“這些人是誰?”
“沒有人,我來之前方山一個人也不認識?!饼垳徑辛似饋恚骸拔沂乔灏椎摹!?/p>
“哼,清白?你不說是不是?”瘋狗獰笑:“一會兒,你什么都會說了,你信不信?”
沒有人敢不信。
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