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在火車防空洞邊的人,身體仍顫抖不止,看著關牛窩被火海燒得卷邊。轟炸機沒停過,一架架飛來,直接把機艙當軍火廠,不懈地投彈。炸彈從先是米粒小,接著是清酒瓶大,直到瓦斯桶大時,墜地炸出小太陽,也讓地牛翻身。小孩流淚不止,喃喃自語說:“現下,美國小孩子一定在玩‘轟炸關牛窩’的游戲?!?
這時候,帕沖進火車防空洞,他的頭發(fā)燒光,焦黑的身上只剩丁字褲。他頂著小屋似的奉安殿進來,說:“怎樣都不能忘了天皇?!闭f罷又沖出去。
最后一架轟炸機正通過莊子上空,差點炸毀驛站,落彈把附近的商店炸癱了。商家的防空室就在客廳下方,躲了三個人。防空室發(fā)揮功能,成了他們現成的墳墓?,F在,這架轟炸機往火車防空洞去,爆炸聲近了。飛機飛到正上空時,大家松口氣,終于躲過一劫。忽然間,帕又從外頭大喊:“讓路,車來了。”一道大火龍怒凜凜地駛進來,噴出濃嗆的煙,帕就騎在車頭上指揮。好多人以為炸彈轟進來,直到火車鳴笛才回想起那是怎么回事,重生似地大哭。滅完火車上的大火,大家陸續(xù)走出防空洞。
村子里,有人從坍屋下的防空室爬出,有人永遠不用爬出。他們想救火,根本無從救起,怵目的烈焰把灰燼卷入高空,天上飄了灰塵云。能做的,只有呆坐地上,好等大火燒盡,好等噩夢醒來了。鬼中佐帶兵從防空洞沖來,心有余悸的士兵們抖著手,往路旁恍神的村民摑耳光,好弄醒他們去救火。警防團揮著消防棍,用棍頭上的綹狀布革拍火,有的房子燒朽,一拍屋頂竟垮了。不少人排成鏈狀,從河邊傳水到驛站周圍的商家滅火。桶子竟?jié)姵隽藟K狀的水銀,火場馬上傳出烤魚的焦香。他們跑到河邊看,溪水鋪滿了煮死的魚,魚鱗在火焰下反光,河流如一條碎冰塊的水銀河,發(fā)出呱啦啦推擠聲,綿延幾公里。有五具尸體漂浮其中,面朝上微笑,肚子挺得好高,煮脹的內臟不斷嘶嘶排氣,好像喟嘆這樣吃飽了死去也算有賺到。等火熄一半,活人去找死人,見到親人尸體也沒悲傷,只清除四周的殘骸,坐在那發(fā)呆,等待奇跡會降臨。有一家八口不顧戰(zhàn)火而仍在那吃飯,小孩搶菜,大人喝湯,湯汁滴在嘴角,屋邊牛欄下的牛還在反芻。家具、菜肴、碗邊的蒼蠅都好好的,只是不會動,一顆兜頭落下的燒夷彈把他們瞬間炭化。風吹來,最后的晚餐變成一陣嘆息的黑風,快樂地消失了。
帕沖回山上的竹篙屋?;h笆倒了,房子被兩公里外最近的落彈震坍了,里頭傳來哀號。帕掀開橫斜的竹片,看到梁木插入那只最貪吃的小豬的肚子,流出來的小腸還在消化食物。劉金福和其他的家畜圍著它哭。祖孫倆互看良久,直到帕說沒事了,劉金福才點頭站起來。天空飄下了灰燼,從窗戶口飛進來,他們沿著黑云的來向看去,莊子好亮,劈里啪啦地響著燃燒聲,好多東西都化成塵埃。劉金福從垮木下拖出馬擎仔。帕懂得意思,肩起了阿公奔下山。到了山下,車站前搭起了臨時的衛(wèi)生醫(yī)療棚,三十位傷員躺兩排,會呻吟的都活著,不過血水從濕紅的榻榻米流下來。照明的柴火太亮,看來像炸彈的余火,大家得了恐火癥,身體好冷,卻不敢靠近取暖,寧愿躲在遠暗處。劉金福扳下路燈開關,發(fā)電機運轉了,燈桿攔腰折斷而路燈亮了。人們臉上擠出微笑,伴隨好大的一聲嘆息,又繼續(xù)干活?;◢忈t(yī)生已調往前線,這里沒有醫(yī)生,重患只能在哀號中走向盡頭。無助的等待中,劉金福大聲地對鬼中佐嚷嚷,說送他們到城里看醫(yī)生,在這只有等死。經過翻譯,鬼中佐即刻下令火車當救護車,火速開往城區(qū)。
“沿線設施的好多功能被打壞了。而且路壞了,引導車也爆炸了?!彼緳C說。
帕上前一步,說:“我來引導。修路也沒問題,我有兵。”
“你跑太快了,根本不了解路面哪兒有破洞?!?
“這都沒問題,火車即刻發(fā)車?!迸翀远ǖ卣f。
火車從防空洞開出,轉調車頭與車廂。有人把三十位重傷者搬上車;有人把莊子的道路填平;有人把路障搬開;有人幫火車加水、把石炭柜倒?jié)M煤。當司爐趙阿涂燒足蒸汽,拉響汽笛,村民合力把火車推上了出莊子的大坡,又繼續(xù)推了兩公里直到力竭,才揮手說再見。五節(jié)火車在蔓延的山道奔馳,嘁喳運轉的聲響撞上低垂的云,回音落滿山谷。
這時更需要引導車。它距離火車前頭兩百公尺,以訊號燈回報路況。帕騎著鐵馬當引導車,觀察路況的好壞。他要是用跑的,會忽略對火車而言的危險坑洞,唯有滾過每寸路面的鐵馬車胎才能勝任。這鐵馬跑得沒帕的一根趾頭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飛馳是件苦差事,雙腳拖著沉重的枷鎖。劉金福坐在帕肩上的馬擎仔,倒坐的方式,向后高舉著電土燈。他不時暈車,所以把電燈綁在手上,怕掉了。
帕一直疼惜的鐵馬,這次幾乎摔壞。遇到坑洞或爆炸引起的小山崩,鐵馬都摔得不輕。帕也摔飛了出去,先顧劉金福而接下他。劉金福則護好信號燈,摔壞就慘了,并快速地站上帕的肩頭,撥電土燈的控制閥,閃著燈火?;疖嚿系陌谆㈥牭玫接嵦?,從車尾跳下來,戴鋼盔,背畚箕和圓鍬,往前奔跑,與那些轉動大輪胎的機械怪獸爭道路,超越它,然后讓火車的大燈把他們的影子推得好遠。他們以死命飛奔的速度,來到路毀之處,火速的填平道路。等填平地,火車正好沖過,還被車上噴出的黏液濺滿臉,聞味道就知道那是血了。
為了保持最佳體力,白虎隊以三十人為一組上陣。另一批在車上的學徒兵也沒閑著,火車下坡時,他們控制每節(jié)車廂的輔助剎車盤,上坡要跳下車幫忙推。由于發(fā)電機被打壞了,火車轉大彎,他們把二十盞電土燈舉出窗外,劃出燈線,讓司機安全地轉過彎,也讓技工看燈調校齒輪。進入山洞,第一節(jié)車廂的白虎隊大喊關窗,后幾節(jié)的人慢一步則吃煤煙,有的重傷者經不起這一咳就死了。每到下一個村莊,帕都被駭異的情景驚愣了,世界再也沒有一處能躲過美軍的戰(zhàn)火,處處復制了關牛窩的災情。村民只能躺在路上,攔下路過的火車,好把重患傷者送上車,一路下來使得五節(jié)火車載了數百人上城去。
到最后,沉重的火車終于發(fā)出悲傷的汽笛聲,不斷鳴叫,直到整輛停下來。帕剎停了鐵馬,仰頭看到劉金福已無力舉燈,把手綁在木棍上才能舉直。
劉金福說:“死了,沒人撐過去。”
祖孫倆掉過車頭,騎向火車?;疖噧群妹C靜,重傷者死在各自座位,地板滿是腥稠的血液,上車視察的帕走沒幾步,鞋子一緊,長筒軍靴被黏掉了。拉娃還是睜大眼睛,愣著看整車的煉獄景象,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白虎隊幫死者闔眼,他們開始很害怕,后來只害怕有人還活著,因為面對傷者的哀號更無助。在首節(jié)車廂,坐有一位遭燒夷彈燒傷下半身、唯一沒死的學徒兵。在最悲傷時,學徒兵不忘唱國歌激勵同伴,歌聲漫過每個車廂,朝窗外黑夜飄去。一些趨光的蛾蟲啪搭啪搭大力地撞擊玻璃窗,爆開磷粉,好像亡靈的呢喃與淚光。帕不忍看,黯然跳下車,騎上鐵馬,導引火車回關牛窩。劉金福坐穩(wěn)馬擎仔,用竹竿把脫下的衫服做成招魂布,照引領亡魂回家的習俗呼喚,遇橋大喊過橋了,遇山洞大喊過壟了,希望他們不要走失,遽遽跟上來,好轉回家。
數百位傷者死的死,不死的將死,難以撐過去,五節(jié)火車成了黑暗中幽緩的靈車,載滿鬼魂,重返關牛窩之路。
她喊加藤武夫時,沒有布洛灣了
大轟炸之后,關牛窩幾乎成了廢墟,倒的倒,毀的毀,唯有人最快從戰(zhàn)火中站起,扶起那些倒毀的東西。村人蓋起房子,整頓家園,累得無暇悲傷,只有在夜夢中才會流淚。幾陣風來,細小的種子布滿土地,天亮后的菅芒和昭和草又活了,尤其在擁擠的墳場,綠得恐怖,蓋過那些新風水碑發(fā)出的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