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也得去。帕穿上厚衣服,用車間的水打濕身體,沿車頂爬到前頭,轉(zhuǎn)松三岔把手,打開一個像豬鼻子的絞蓋。焰熱涌了出來,溢出滔紅紅的光芒。帕躥進(jìn)去,在熱空氣中嚴(yán)重變形,他成了迷路的無頭蒼蠅,濕衣很快迸出云朵,最后著火了。他扶著熾熱的汽管和煙管前進(jìn),在手燙熟前找到了膽囊——說不出是什么樣的燙鐵塊。趁鐵獸忘情地高速運轉(zhuǎn),帕重拳捶下,就如司爐所說,火車因為受驚而暫時麻痹,減緩運轉(zhuǎn)。帕這才鉆出來,猛打噴嚏、流鼻水,冷得快沒魂了。這時賽夏勇士到了,趁車速慢跳上前窗趴滿了,要遮去火車眼睛,讓它瞎停。然后又來了小孩和三十人的挑擔(dān)隊。挑擔(dān)隊把籮筐與自己放上車,要壓斷火車。他們還抽出丁字褲布條,綁上鐵鉤,丟到路旁要停下火車。小孩放石頭要絆火車,用竹竿插鐵輪,喊出無頭鬼的恐怖故事要嚇昏車子。火車要是怕鬼,就不是鐵打的,越是煩它,越是發(fā)火往前跑。帕知道,唯一能解決問題的只有詭計最多的鬼王了。
帕跳落火車,跑到墳堆。土墳這么多,帕找不到鬼王這時睡哪張床,只能大力地跺腳,這時是白天,鬼不出來,鬼王躲得更深。帕打通一根麻竹的節(jié),插入土里聽鬼王獨特的動物鼾聲,終于找到。不料,墳隙中卻鉆出一只揉眼的穿山甲。帕好失望,失去耐心了,這時忽然想到點火燒濕芒草的方法,他大口吸草煙,從竹管吹入地底。濃煙在地下竄,整座墳場冒煙,傳出鬼王的咳嗽聲。帕把竹管插上那兒,把鬼王鎮(zhèn)住不動,免得逃出來給夕陽曬到中暑。帕開口說:“日本人攻來了,開著大鐵怪快要碾死人了。”鬼王立即打斷:“那叫寇賊?!苯酉聛?,鬼王每次都糾正帕不斷說出的“日本人”。等到帕好不容易講完始末,鬼王勃然大怒:“下三濫的玩意,無奈我何,帶我去治治寇賊。”鬼王爬進(jìn)尿臭的竹管,要帕帶他下山。誰知他死前身中的子彈還卡在體內(nèi),子彈剛好裝滿竹管,就沒魂體的余地。帕于是拿大炮來,夠氣派也夠豪華。鬼王會認(rèn)床,還是躺進(jìn)這鐵棺比較舒爽,棺材是自己的好。
另一方面,在巫婆帶領(lǐng)下,大家又砍柴又提水地要煮劉金福的“血根”。他們先用鐵絲在血牢上鉆下無數(shù)的細(xì)孔,灌水進(jìn)去,再放上燒紅的石頭。細(xì)縫里的水很快沸騰冒氣,把劉金福的血根燙死。村人往劉金福身上套了粗藤,百余人使勁拉,要把他拔出血牢,不怕憲兵開槍。被槍打死得個全尸,勝過被火車撞成一攤?cè)?。高臺上的憲兵怕瞄不準(zhǔn),干脆站在牢外,五支槍口抵著劉金福的心臟和腦袋??蔁o論大家怎么拉,劉金福都不動如山,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家再用一次“水煮血根”,直到他的腳板松動了,再拉拉看。
黃昏了,帕翻上山岡,望到公會堂前一片明亮,有數(shù)百人舉火把,像濃稠潑光的熱麥芽糖。劉金福黏死在中央,面向北方。北方傳來車吼,不顧一切地南沖,憤怒的燈柱在山谷凌亂地跳,一會兒就要把人碾成肉餅。帕像風(fēng)一樣跑,很快來到公會堂前的血牢。大家說有救了,因為帕用粗藤綁了一尊大鐵炮在背上,要用它轟爛火車。但是心情來得快,去時更慘,他們發(fā)現(xiàn)大炮銹裂了,別說開火,就怕多夸幾句就震碎了它。帕用十字鎬挖,把地牢挖兩公尺深。照鬼王的計謀,攔不下火車,人藏入地底便可。劉金福知道帕的用意,不客氣地拿牛朘鞭阻攔,先把那尊大炮打成鐵粉,再下去是打人。帕的背又流血,好不容易硬起來的龍骨又松動了,快被打成客家糌粑了。
好多村人看不下去,流淚對劉金福:“阿伯,打死你孫子,也死了你的活路?!彼麄冋禄ò?、草絮拋去,要掩埋劉金福的怒氣。
忽然間,帕跪落地,先皺眉咬牙地討棒子打,才能耗掉劉金福的怒氣。劉金福不客氣地打。帕挺身轉(zhuǎn)背,哪塊是白肉,送上門打成紅的。他最后敞開胸,那被火糟蹋的血肉不是黑的,就是爛糜。劉金福得了方便,照樣牛朘揮去,一棒打斷帕的左手臂?!鞍?!”帕輕輕地笑,抬頭看著阿公,他已盡力,如果生死注定了就讓訣別的手勢成型吧!這時節(jié),劉金??吹脚翢o怒的雙眼,純潔得像大蝌蚪,游在飽滿的淚水間。劉金福想起上一次看到帕流淚,是帕人世回魂。那時帕出生后一個月內(nèi)不吃不喝,甚至不想呼吸,拒絕活下去。劉金福用盡辦法才把嬰魂喚醒,深深記得他轉(zhuǎn)魂后的號啕淚水,不哭則矣,哭則天雷地動。如今帕夠壯,夠有膽跟日本人混,但眼神仍像孩子。劉金福想,怎能打孩子,孩子懂什么。劉金福松手,牛朘鞭咚嚨落到地上。
天給的時機(jī)。帕拾起了十字鎬,猛地啄地,猛地濺土。村人也用鋤頭猛地挖,鐵鋤挖鈍了,手臂也發(fā)酸。鬼王趴在地上,伸手到土中摸出血根的結(jié)構(gòu),然后貼上帕興奮消化的肚皮,說:“有救了,把東西吐出來?!迸岭y得吃這么澎湃,不舍地?fù)负韲?,把糜狀菜飯吐在血牢。吃越多,胃酸分泌越多,強酸會把泥土腐蝕。村人也來幫忙,伏在地上吐胃液,泥土地像著了火似的往下陷落。
地牢才挖陷兩尺。劉金福寧死不折,強強把身體露出來。再挖也趕不及,帕聽從鬼王的新計劃,對大家喊:“你們先走,把火車趕快點過來?!贝迦顺返铰放浴;疖噥砹耍阉圾Q,聲音近得讓人心肝也通通跳?;疖?yán)锿馊麧M百余人,大力跳腳要壓爆它,后頭用繩子拖了五根大圓木,卻沒壓癟半個輪胎或把它拖得半死?;疖嚪^山岡后使性子往下沖。這時百余人得到訊息后跳落地,劈斷拖木繩。有人推車加速,有人拿棍子猛抽十顆輪胎,因為帕要他們把車再趕快些。他們深信帕有暗算,一切交付各自的信仰,只在車頭扎上稻草,劉金福好命的話被撞死也不難看。火車沒了重?fù)?dān),煙囪暢快地噴著煙,迅捷的連桿成了軟鞭,猛抽輪子不放。鐵輪唰唰喊苦,齒輪軋出淙淙的花火,落地成了鐵屑。這時候,鬼王用右手抽出自己的左手臂以為劍,當(dāng)武器殺去,雞蛋碰石頭,頓時被火車沖成一片死亡的黑煙。反正他會復(fù)活,又賺到一次經(jīng)驗。
可是活人不會復(fù)活?;疖囋诳v谷跑,仿佛從炮管射出的炮彈,要把祖孫倆撞成骨粉?!澳阊壑楸犻_,看好了。”帕在后頭,他手?jǐn)嗔耍昧硪皇炙雷街鴦⒔鸶5难澭?,又說:“我們不是活著穿越過去,就是死?!被疖囎瞾?,帕默念自己隱晦的全名,全身攢滿氣力,單手把劉金福拔上了天。
劉金福飛了,岔開手腳,飛過最高的煙囪?;疖嚥皇怯鎭?,是從他胯下爬過,黑煙沖散了他的辮子,散成了碩大的黑翅膀。他是鳥,黑色的唐山大鳥,在那兒迎風(fēng)揮翅,瞥到縱谷口最遠(yuǎn)、最靚、最后的落日,整個焚燒的地平線從晚霞那里沿著綿延的山路流到驛站,讓觀眾的眼神發(fā)光。死亡不再,他落下時,濺起村人的歡沸。而帕在拋起阿公后,順勢后仰,擠入小小的地牢。他看到高速的火車底盤化成風(fēng),像強臺風(fēng)要吸空一座森林的藤葉,吸起自己的頭毛與衫服,一切失去引力,連汗水都飄起。帕也慢慢飄起了,伸手靠近那鋼鐵,要被吸入急流了。忽然間,火車唰聲過去,隔閡沒了,天朗了,風(fēng)靜了,劉金福從墜滿碎密星子的夜空飛落,手張得天大地大。帕原地接著,這樣祖孫倆又見面了。
帕又把牢圈往下挖兩公尺,讓劉金福跌落下去。洞上用木板釘死,防人跌入,也防他蓄意探頭被火車斷了頭。吃喝由帕照三餐送,拉撒就屙入夜壺,定時由帕倒掉。劉金福的硬氣個性,刑期滿也不愿做奉公,一坐就是兩年牢。他每天看著木板縫塞下好瘦的光,由西側(cè)走下,再由下頭移到東邊,一日就結(jié)束了。晚上,他可以掀開木板,算著牢圈上的星星。天淺淺地轉(zhuǎn),星云像安馴的羊往西牧移,星星流進(jìn)地牢上空又流走,看得讓人想睡。待劉金福睡去了,帕搬來小屋,壓在地牢上頭陪伴。在清晨變天之際,帕?xí)谑靿糁羞b見海浪不怠地沖海岸。他驚醒了,浪聲從地下傳來呢!透過地板縫,他看見劉金福刨下泥墻,貼到另一邊,發(fā)出浪聲。就這樣一厘厘剝泥皮,挖東墻補西墻,地牢以不為人知的速度南移??词氐膽棻l(fā)現(xiàn)異狀,用三公尺的長鐵往下釘在地牢四周。瘦成影子的劉金福照樣擠過鐵釘,繼續(xù)挖。沒逃獄,只有監(jiān)牢移動,憲兵只好任其發(fā)展。然而劉金福崛起的聲譽像地牢奇異的移動速度,逐漸在附近的聯(lián)莊傳開,綽號從死硬殼、老古錐,最后成為“九鏨頭”。九鏨,即青剛櫟,生長慢且質(zhì)堅,是火車枕木的首選。九鏨頭即樹根頭,是樹最堅硬的部分,意謂“壓不扁的枕木”。而九鏨是有九層皮的異木,無論剝之、燒之、砍之、劈之、燙之、鋸之、刺之、削之、啃之都不死,唯有不斷摘光葉芽折磨至死,才能用斧頭斬倒使用。憲兵想盡辦法要摘除劉金福的“葉芽”——趁帕不在時對他百般凌辱,如慘拔頭發(fā)或脫盡衣服,但都摘不掉“葉芽”,想象力的破解比殺人難多了,只好放棄。不少老人干了這輩子最大膽得意的事,是趁守兵不備或天黑時,爬近地牢投下幾把的九鏨籽。籽滾進(jìn)洞或者散落周遭。種子有硬殼,九十噸的火車壓不碎,反而嵌入土中發(fā)芽,讓地牢周圍拱成小森林。接著的半年,地牢和小森林移動二十公尺,又再半年后,移動四十公尺,向目的地──瑞穗驛的路燈下挺進(jìn)。
每到太陽落山,莊子這唯一的路燈就運作了。這燈泡瓦數(shù)大,稱“電火球”,比一般家庭用的“電火珠”亮多了。割眼的迸亮,光芒讓附近的植物趁夜生長,像一座大森林。燈光吸引附近十公里的動物。上千只的蟪蛄棲在木電桿上,這東西發(fā)出的噪聲嚇?biāo)廊?,有人因此耳聾,有人的眼珠被震破了。用棒子敲電桿,它們嚇得撒泡尿后猛地飛走,在天空繞幾圈又回來,把燈光攪濁了。蜻蜓、瓢蟲、蛾類也飛來,拖出上千根的鎏金之光,吸引蝙蝠和夜鳥奪食。地上跳來數(shù)百只蟾蜍,張嘴就塞滿掉落的蟲子,可自己也被人踩成尸干。光芒也是娛樂的媒介。大人們坐在地上賞燈暈,抽煙喝酒,蹺二郎腿聊家常。孩子全聚在這打鬧,在戰(zhàn)爭氣氛的烘托下,男孩愛玩英勇殺敵的游戲,拿刀槍追來跑去;女孩持家,扮家家酒最好,要多捏一些泥娃娃算增產(chǎn),將來去打仗。但是不管男女,他們都喜歡混合玩一種名為“轟炸重慶”的游戲。
這種游戲的由來是日軍轟炸機(jī)花五年的時間轟炸中國的陪都重慶。這種融入死亡的游戲真迷人,吸引孩子去探觸自己未來的命運。游戲由扮作鬼的孩子趴在電桿上,被人逆襲拍肩時,得回頭喊:“一、二、三,重慶大轟炸!”這時躲空襲的孩子趕緊跑開,選好所在撲地,慢一步則死。這游戲是“一二三木頭人”的源頭。路燈也是課堂的延伸,他們在這兒寫完功課,順道畫圖。有些圖充滿時代氣氛,把日本皇族畫成在云端的神明,天皇撒櫻花,皇后丟下粉紅色的石竹花。落花變成炸彈,把地上穿草鞋、背鍋子的支那兵炸了,在半空中撐著破傘。當(dāng)他們不玩“轟炸重慶”和畫圖時,就抬頭呆望電火球,蟲子飛來飛看上去像小型空戰(zhàn)機(jī)。
耐打的金龜子永遠(yuǎn)是皇軍飛機(jī),摔死的飛蛾都是美機(jī),還被小腳踩個稀巴爛。孩子總會叉腰,以邪惡的哇哈哈笑聲,用石頭擦去腳板上的蟲尸,然后仰起頭,因一盞路燈而感到幸福,贊:“這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星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