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點·點睛

一個窮小孩, 一個富小孩。富小孩有《新華字典》, 要窮小孩拿毽子來換得能看一眼。窮小孩看了七天, 七天后的故事怎樣呢? 那要幾十年后, 才能揭曉……

哭泣的《新華字典》

梅玫

輝是小學同學, 發(fā)了。她一邊做教育工作, 一邊經(jīng)營了六家連鎖書店。

我是個懶散之人又有輕度潔癖。家鄉(xiāng)來人, 一般都是領去飯店大快朵頤,這樣既免去了勞作之苦, 又能有時間清心清手地多多交談。

輝來了, 同樣, 我直接把她領到了國際龍都。

坐下。我像個腰纏萬貫的大款點了紅紅綠綠的一桌子。輝問我發(fā)大財了嗎。我說哪兒啊, 這不是你來我高興, 就好好招待招待你嗎。輝很坦率地說,她惦記著的是我, 就想到我家里看看, 看菜吃菜哪個飯店里都有, 沒有必要找我的。她說沒有想到我會把她領來這毫無感情色彩、只要有錢誰都能來的飯店。

我一時無言以對, 因為她的極度坦誠。

這樣的事情從前也發(fā)生過。家鄉(xiāng)的人從飯店里要離開的時候, 我讀懂了他們眼里的意猶未盡、落落寡歡, 我也知道個中內(nèi)幕, 但在這件事情上, 我首先是寬容了我自己。

我們一邊吃, 一邊聊, 我的不滿分明已經(jīng)掛在臉上, 心里已經(jīng)在嘀嘀咕咕: 我好心好意地請你吃飯, 反倒招來你一頓數(shù)落,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輝冷不丁地問我可曾記得一本小學生《新華字典》。

我搖搖頭?，F(xiàn)在很少有人用字典了, 更何況一本小學生《新華字典》。

家里的《辭?！愤€有《辭源》都已經(jīng)成了書架上的擺設, 像過往的歲月一般落滿了塵埃, 現(xiàn)在只需用鼠標那么輕輕一點一切全有。

輝說你好好想想, 小學二年級。

我想起來了。

輝家里很窮, 直到現(xiàn)在, 我還依稀記得她的褲子后面和屁股一樣形狀的補丁。而我兒時, 卻是個極會顯擺的孩子, 仗著一點點的海外關系, 仗著所謂的“城市戶口冶, 依勢欺人, 盡管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勢。那本藍色的《新華字典》并沒有引起我的特別關照, 而宛如一本普通的教材, 只是偶爾的一天, 發(fā)現(xiàn)了輝看我那本字典的貪婪的眼神時, 我就跟風, 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寶藏, 也把它寶貝了起來。

最后達成的協(xié)議是可以借給她看, 也就是她可以夜里帶回家去, 但有個前提, 看一天必須送我一只毽子。就是那種用六塊小花布縫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布袋, 小布袋里面裝上綠豆或者紅豆之類的東西, 然后把這六個小布袋的四個角用針線縫起來的布毽子。那時我和輝關系一般, 就想為難她一把, 誰讓她買不起來著? 我竭力在腦海里搜索了半天, 輝家里的東西也就是她媽媽縫的毽子我還喜歡。其實, 那個時候, 我的那種毽子差不多都快有一抽屜了,且誰也不能動我的。那時我奶奶說只要我喜歡的東西到了我手里, 那是抓鱉鉤子也別想鉤出來了, 不知道哪一輩子傷了天理, 生了我這么個吝嗇鬼托生的孩子。我記得很清楚, 我換來了七個花花綠綠的縫得極精致的小毽子, 第八天上, 輝說她買了字典。因為她并沒有把字典帶去學校, 我便說她撒謊。

為了驗證真?zhèn)? 我把我爺爺剛剛教給我的“臀冶字讓她認, 她說不認得。我收回了我的字典, 對她說那你查吧。其實, 那個字我是剛剛認識的, 在家里朗朗讀書, 一直讀的是“殿部冶。爺爺便教我那個字讀“t儼n冶, 是揚聲, 就是屁股的意思。

第二天, 輝告訴我那個字讀“t儼n冶, 二聲, 是屁股的意思。

我相信了。我記得輝還說她爹說了怕同學們給弄壞了才不帶去學校的,查字回家查即可。

我不明白輝為什么提那本記憶深處的小學生《新華字典》, 難道說她是對那七個毽子耿耿于懷?

輝說其實那時她根本就沒有買字典, 她家里沒有錢。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話未出口, 輝的眼淚已經(jīng)開了閘門一般溢了出來。

是我父親抄的。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的六百多頁的小學生《新華字典》, 我父親用了七個晚上的時間全部用蠅頭小楷抄了下來。

啊!

可是, 抄完的那天早晨, 卻從父親屋里傳來了他撕心裂肺的類似于鬼哭狼嚎樣的哭叫, 我和我娘過去看的時候, 滿屋子都是白白的紙片, 就是那種我們老家叫封窗紙的東西, 很薄。

原來, 父親只著急快抄了, 忘記了留裝訂的地方。

現(xiàn)在, 這本已經(jīng)泛了黃的散著的《新華字典》被我用一條藍色的方格手絹包著, 一直放在我們家書櫥最顯眼的位置。

我跟著輝哭, 差一點就號啕了。周圍就餐的人們都拿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老大不小的兩個女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 我們只任由臉上的眼淚流淌。

這時候, 沉默超過了萬語千言。我的震驚變成了酒, 一杯一杯地進入了我的胃, 然后卻又化成眼淚流滿了我的臉。

酩酊(m侏ng d佾ng) 的我酸酸地調(diào)侃著問輝是不是該感謝我, 要不怎來得那六家連鎖書店? 輝說與這件事情當然是有關的, 但與你無關?！兑捉?jīng)》有言曰: “窮則變, 變則通, 通則久矣。冶她之所以講出這件事情, 是不想讓我忘記家鄉(xiāng), 忘記根本, 鄉(xiāng)親們都非常掛念我, 時刻都在關注著我的成長和進步。還有, 我們雖然脫離了貧窮但并不意味著真正走向了富裕, 怎能輕易忘記過去? 大家都知道你的好心好意, 想讓大家吃好玩好, 但這大酒店里的珍饈美味卻是不能和自己家里濃濃的家庭氛圍相比擬的。哪怕只是一碗小米飯,那是濃濃的鄉(xiāng)情。

一直不太擅長言辭的輝一直沒有停下來, 所講之多令我咋舌, 連“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冶也給我抖落了出來。

現(xiàn)在的日子, 你要和誰誰談談勤儉節(jié)約, 給他上一堂憶苦思甜的大課, 他定會看天外來客般盯你半天, 然后給你一個傲然的后背就是答案。

但我們是不是真的不需要憶苦思甜了呢? 我們都富裕了嗎? 除了真正富有的少數(shù), 虛偽著的中國人為自己制造了太多的泡沫, 這大概與國情也有關系吧?

回去的路上, 我們一路步行, 沒有乘車。盡管我確實是醉得一塌糊涂,卻還要提著輝非得要打包帶走的沉甸甸的剩菜。經(jīng)過一家普通的酒店門口,輝揶揄(y佴y儼) 我, 我還是住飯店吧, 別影響了你的潔癖。

我說你還是饒了我, 改天咱們一起去看你父親吧!

佳句品讀佳句: 我說你還是饒了我, 改天咱們一起去看你父親吧!

品讀: 結尾這句話沒有任何的哲理意味, 也不是對全文的總結, 看似沒頭沒尾, 實則卻兩者兼顧, 第一說明“我冶對自己行為的懺悔, 第二表明“我冶對于輝的歉意以及對于輝的父親的敬意。話雖家常卻有耐人琢磨的深意。

賞析感悟一本《新華字典》把兩個老同學都帶回了過去, 多年前的往事帶來無盡的感悟和淚水?！拔乙痹诔砷L中幾乎是沒有疼痛的, 但是, 這種疼痛卻積攢起來, 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一股腦砸過來; 而輝的成長過程卻一直與疼痛相伴,貧窮是疼痛, 父親的辛苦是疼痛, 今天老同學的“忘本冶, 對她而言, 仍是疼痛。是啊, 金錢可以買來山珍海味, 買來《新華字典》, 但能買來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嗎? 文章情節(jié)生動, 敘事緊湊, 輝的父親的形象雖未正面出現(xiàn),卻十分感人。

(特級教師劉艷光推薦評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