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為什么會有那樣清晰的思路? 你是不是個女強人? 你是不是為了向世界證明女人也能理性思考所以才寫這么強勁陽剛的文章?
我很遺憾我是個女的。我很遺憾別人發(fā)覺了龍應臺是個女的!
在編輯、記者、讀者、作家發(fā)現(xiàn)我是女性之前, 我被當做一個正常的“人冶看待。他們很冷靜地讀我的文章, 爾后寫信來。不同意的人試圖指出我所忽略的地方; 厭惡我的人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我; 欣賞我的, 更是毫不保留地把傾慕的話寫下寄來。
我的反應也是一貫的冷靜: 覺得我用的邏輯不周全嗎? 好, 讓我再演繹一遍證明給你看。資料引用有誤? 對不起, 我道歉并且更正。惡毒的人再攻擊?
我不屑于理會。至于贊美的傾慕, 讓我靜心思索一下自己究竟值得幾分, 這個世界大得很。
不幸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有人發(fā)覺這個陽剛的名字后面居然是個女人! 消息傳了出去, 像野火一樣燒開。
突然之間, 我不再是教授, 而是女教授; 不再是作家, 而是女作家; 不再是博士, 而是女博士, 總而言之, 被人發(fā)現(xiàn)正身之后, 我就不再是個“人冶,而是個“女人冶。
本來稱我“教授冶的大學生, 突然改口稱“小姐冶。本來恨恨想跟我打一場硬筆仗的作家, 頹然擲筆長嘆: “唉! 對方原來是一介婦女!冶本來罵我65“刻薄冶、“不愛國冶、“激烈冶的人, 現(xiàn)在理所當然地改口罵“妓女冶。本來想寫信來表示欣賞的人, 突然猶豫起來: 會不會被人誤會?
最奇妙的, 莫過于訪問記者。在我還是個“人冶的時候, 訪問者所擬的題往往平淡無奇: 你為什么寫《野火》? 批評家必須具備什么條件? 目前教育的最大癥結在哪里? 等等。變成“女教授冶、“女作家冶、“女學者冶, 換句話說, “女人冶之后, 訪問的內容突然活潑生動起來: 你結婚了嗎? 先生是哪里人? 在哪里墜入情網? 他在做什么? 他對你的文章看法如何? 他高不高興太太出名? 陪不陪你買菜? 你們有幾個毛毛? 長了幾顆牙齒? 還打算生幾個? 用什么避孕方式? 一天換幾次尿布? 誰換? 你的文學批評干不干擾臥房生活? 你如何一面教書、寫文章, 一面照顧丈夫? 你買什么牌子的尿布?
在被“發(fā)現(xiàn)冶以前, 在我還是個教授、正?!叭艘钡臅r候, 也有人贊美我的文章思考縝密、條理清晰, 我覺得沒什么了不起; 一個思考不縝密、條理不清晰的人本來就不應選擇學術的路。頭腦清楚只是所謂“學人冶的基本條件罷了, 正像鴨子非有一身羽毛不可, 不然怎么能算鴨子! 可是, 被發(fā)覺是個女人之后, 連這個基本條件都在一夕之間變成稀奇的東西, 惹來許多問題:
作為一個女人, 你怎么會寫出理性的文章? 你有沒有感性的一面?
你怎么會有那樣清晰的思路? 你是不是個女強人? 你是不是為了向世界證明女人也能理性思考, 所以才寫這么強勁陽剛的文章?
你的家庭是怎么教育你的? 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父母兄弟、街坊鄰居看得慣你嗎? 你的丈夫能忍受你嗎?
我其實從來也不曾故意隱瞞自己的性別。只因為旅居國外多年, 此地幾乎沒有人認識我, 而“龍應臺冶三個字又十分男性化。小時候為了名字, 還發(fā)展出一點恨父情緒, 怨他沒給我取一個比較秀氣的名字, 譬如龍咪咪、龍美麗或龍可愛之類。但是父親后來解釋, 他當初只有兩個方案, 一個是龍應臺, 另一個就叫龍三條, 因為我排行第三。兩相比較之下, 我反而心生感謝, 還好沒叫“三條冶。那么, 別人怎么發(fā)覺龍應臺是女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中午, 電話鈴響……“請問龍教授在不在?冶一個很雄壯的男人的聲音?!拔揖褪? 您哪一位?冶“嘎嘎!冶對方突然斷了聲音, 我的耳朵陷在電話的真空里。停了半晌, 正想66小女孩子的花: 滿第八輯掛斷, 他又說話了, 結結巴巴的:
“你你你, 你是個———冶我很同情他的受驚, 趕忙把聲音放得更輕柔一點:
“對不起, 是啊! 很抱歉哪!冶他長長地吁了口氣, 又沉吟了半天, 猶疑地說: “我是大文人出版社的負責人———怎么電話里傳來香味?冶我趕忙解釋: “廚房里正在煎豬腦……冶“哦! 是這樣的, 龍———龍小姐, 我打電話來是想征求您的同意, 將您一篇大作編入我們今年的最佳散文選, 不過, 現(xiàn)在既然知道您是, 是個女的, 我就想把那篇大作收在敝社下個月要出版的《我見猶憐———女作家心心相印散文集》, 不知您是否同意?冶“讓我考慮一下好嗎?冶“好, 那我就不打擾了。抱歉妨礙了您煎豬腦———冶“啊! 沒關系!冶我打斷他, “是我先生在煎豬腦, 我剛剛在修理馬桶……冶“ 嘎———冶他又半天沒聲音, 最后才找出話來: “再見, 龍小姐。冶第二天, 龍應臺是個女的消息就上了花邊新聞, 也開始了我這令人同情的遭遇?!洱垜_評小說》出版了, 記者來電話, 是個嬌滴滴的女聲:
“龍小姐, 這本書非常暢銷, 才一個月就印了四次。能不能說說您對這本書的期評?冶“這書只是一塊粗磚, 我拋出去希望引出文學批評的風氣來, 使嚴格公平的批評———冶“您覺得一個女人寫這樣的東西合適嗎?冶“呃———冶“我的意思是說,冶她緊接下去, “這樣硬的東西平常都由男性來寫, 您寫來覺不覺得奇怪? 有沒有壓力?冶“呃———壓力很大, 因為有些作家不能忍受負面的批評———冶“對, 您先生能不能忍受您的風格?冶“呃———我不知道我的先生和我的作品有什么關聯(lián)———容忍與開放是一個67批評者必備的態(tài)度, 他不能以一己的道德意識加諸作品; 他不能感情用事———冶“對對對, 我很同意, 你們夫妻感情如何?冶就是這樣! 被發(fā)覺是“女的冶之后, 與人的溝通變得比較困難一點, 有人常常陰惻惻地對我說, “你現(xiàn)在名聲大噪, 知道為什么嗎?冶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當然因為我文章好———我思考縝密、條理清晰、頭腦清———冶“得了!冶他打斷我, 陰惻惻地一笑, “怎么, 你不是女的?冶低下頭來看看自己, 六個月大的肚圍, 已經看不到腳趾頭了。我嘆口氣:
“是的! 我是個女的!冶我很遺憾。
作者的名字聽上去似乎是個男的, 但的確是個女的, 這就有文章可做了。訪問者也有內容可訪了, 并且訪問的內容也活潑生動了: 你結婚了嗎? 先生是哪里人? 在哪里墜入情網? 他在做什么? 他對你文章看法如何? 他高不高興太太出名? 陪不陪你買菜? 你們有幾個毛毛? 長了幾顆牙齒? 還打算生幾個? 用什么避孕方式? 一天換幾次尿布? 誰換? 你的文學批評干不干擾臥房生活? 你如何一面教書、寫文章, 一面照顧丈夫? 你買什么牌子的尿布? 所有這些, 只因為作者是個女的。是個女的也不必遺憾, 假如你不是女的, 你到哪里弄到這些活潑生動的文字? 我們又到哪里去讀這讓人笑破肚皮的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