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醫(yī)院,我們依然站在昨天的位置等著陳院長和大嫂。今天大嫂先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只是她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邊加快腳步從我們身邊走過,邊說:“李里,我今天很忙,沒時間幫你。等會我打電話讓建林來?!贝蟾绺诖笊┑纳砗螅乜戳宋乙谎圩吡?。我知道大嫂是違心的,但只能用無奈的目光望著他們遠(yuǎn)去。
“等我查完房,就開始。”陳院長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說。
我抱著驍兒子到窗口排隊掛號,當(dāng)我拿著掛號單退出人群時,滿鬢銀絲的老父親不知何時來到了我們身邊。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圓睜睜地瞪著我?guī)酌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痛心疾首地說:“建林他不同意!奶奶也不同意!你一個人瞎胡鬧亂搞!看你怎么收場!你可不要搞得全家人跟你倒霉?。 ?/p>
昨天大嫂和我聊天以后,因為在她看來孩子動手術(shù)這么大的事,建林及建林家人卻像陌生人一樣旁觀,有些不可思議。于是,她總是追問我,到后來我不得不把實情告訴她。晚上,她將此事告訴了哥哥,他們權(quán)衡一下輕重怕承擔(dān)責(zé)任,所以今天大嫂不來幫我。父親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就想用他的威嚴(yán)來阻止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我最不愿意看到他老人家的時候,他卻堅定地守候著我。但在斯巴達(dá)教育理念(斯巴達(dá)教育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很殘酷的。這種教育的精髓是優(yōu)勝劣汰。提倡把弱小的、殘缺的生命早早地丟棄掉,使民族更加強勝)的影響下我的決心已定,我可以沒有孩子,但我決不能有一個殘疾的孩子!在我看來,人的一生并不是短暫的,幾十年的艱苦跋涉,路途不知有多少坎坷!決不能因為我今天的軟弱,把他推向一條更加坎坷的路!我也懂得老父親的心,完全明白話中的含意,但我不能聽從于他。于是,我無情無義地說:“死了拉倒!”
那個時刻,我真的好孤苦!我的心被眼前的事攪得七零八落,沒有心情給驍兒子講故事,只是默默地抱著他,只是想多抱抱他。他也很乖,一點也不鬧,時而捧著我的臉看看,時而又抬頭看看老外公。我們就這樣心煩意亂地等到十點,我難以忍受地親親他的小臉,把他送到手術(shù)室的門口,護(hù)士將他接了過去。
“媽媽!”
“咣當(dāng)”一響,手術(shù)室的門關(guān)上了。
手術(shù)室設(shè)在職工醫(yī)院門診大樓的第二層的西邊,門外是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左邊有一排長凳子足可以供十個人坐;右邊是眼科的門診部,沒有人來就診,醫(yī)生有的去買菜,有的躲在里間織毛衣,門虛掩著。中間是一個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大廳將長長的走廊分割成東西兩個部分。最東邊是婦產(chǎn)科的門診部,到婦產(chǎn)科要經(jīng)過耳、鼻、喉科的門診部。大廳的正門是外科門診部,沒有人來就診,醫(yī)生有的看書,有的看報,有的烤火,門同樣虛掩著。
與正門對著的是樓梯。如果是夏天,光可以從外科門診部高大寬敞的窗戶里橫穿后,再透過玻璃大門將整個大廳照亮。只是現(xiàn)如今已是隆冬,自然光沒有那么強,大廳有些朦朦朧朧。
從心理上講我今天特別排斥老父親,一秒鐘也不愿意看到他。但是他老人家卻提心吊膽,堅定不移地總是那樣與我保持著幾米的距離。我們在一樓,他也在一樓,我現(xiàn)在上了二樓,他也來到二樓,我以為他站累了,他會走過去坐著休息,就留下那長長的凳子去等著他。然而,他沒有,他蹲在樓梯口抽煙。時而向左看看,時而向右看看,時而抬頭看看屋頂,時而又自個兒換個地方站一會,再換個地方蹲一會。
他內(nèi)心的恐懼我是知道的,他對人生態(tài)度的觀點有那么一部分是和我相同,我記得小時候曾聽他說,他珍惜健康的生命,唾棄殘缺的生命。只是到了自己的親人健康殘缺時,他同樣不肯放棄,他一個人床頭床尾心甘情愿地服侍他癱瘓三年的妻子——我們的母親,就證明了這一點。我猜想可能昨天他聽到了太多的他不愿意聽到的字眼,比如麻醉,比如萬一,比如……
三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三五分鐘的時間是陳院長給我預(yù)計的手術(shù)極限時間。十分鐘過去了,手術(shù)室的門沒有開,我覺得我的眼睛有些濕潤,走到一個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擦了擦眼睛,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強裝著輕松自如的樣子走到爹跟前說:“爹,您今天不買菜了?”
爹不說話,只是看看表,再看看鐘,又開始用小小的長方形白紙卷著黃色帶黑的煙絲……
我們心事重重地在大廳和走廊里踱著步,五分鐘以后,我與爹換了個位置,我來到大廳,爹進(jìn)了手術(shù)室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