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西瓜,必然就要扔掉西瓜皮,但,親愛的魯迅先生,你若真是扔掉了這塊"西瓜皮",我一定會絆倒你的。
第一次給魯迅投稿,許廣平的稿子上未署名。
魯迅收到以后,復信曰:“廣平兄,來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讀過了,后來三段是好的,前一段累贅一點,所以看紙面如何,也許將這一段刪去。但第二期上已經(jīng)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須于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不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
魯迅的三個“并且”很是率真,露出貪玩的本性。果真,這三個并且很快惹得許廣平也頑童起來,在兩天后的四月三十日的回信里,許廣平寫道:“魯迅師,因為忙中未及在投稿上寫一個‘捏造’的名字,就引出三個‘并且’,而且在末個‘并且’中還添上‘不準’,這真算應著‘師嚴然后道尊’那句話了?!?/p>
兩個人的感情通常在信的開始和結尾糾纏,一個自稱小鬼,嬉笑且擺出怒放的姿勢,一個自稱師長,深沉且玩弄幽默的詞句。這是《兩地書》之所以在當時風行的原因。
一篇稿子的署名,也可以往內心里溝通。許廣平向魯迅羅列自己曾用的筆名,大約有“非心”,但非心這個名字并未遂心愿,在投寄到孫伏園那里后,被孫伏園改成了“維心”。后來還用過“歸真”、“寒潭”、“君平”等,這一次給魯迅投的一篇小雜感,到底是署上許廣平,還是“西瓜皮”呢?西瓜皮是她們宿舍里的同學們相互昵稱的諢名,這名字光滑得很,甚至還有一些諷刺。最后,許廣平干脆列出“小鬼”一名,說小鬼與西瓜皮,是我現(xiàn)在最喜歡的兩個名字,魚與熊掌也,不知如何取舍也,“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
兩個人在倒茶喝水之間,在問寒噓暖之間,在雞毛蒜皮之間,在西瓜皮和搗亂小鬼之間,就開始了“眉來目去”,脈脈含情。
魯迅在回信里這樣評價了許廣平的假名字:“話題一轉,而論‘小鬼’之假名問題。那兩個‘魚與熊掌’,雖并為足下所喜,但我以為用于論文,卻不相宜,因為以真名招一種無聊的麻煩,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則足以減少論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這許多名字中,既然‘非心’總算還未用過,我就以‘編輯’兼‘先生’之威權,給你寫上這一個罷。假如于心不甘,趕緊發(fā)信抗議,還來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p>
果然,西瓜皮未獲通過,卻使得魯迅先生在讀到此信時欣欣然有快意也。從他回信的那字里行間可見其笑容,“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這一句,已經(jīng)在文字里伸出了手指,我看到試圖替廣平兄拭淚的魯迅先生得意的笑容。
此信之前,魯迅被北大所辦的《猛進》雜志贊美,里面的原意是這樣的:“魯迅的嘴真該割去舌頭,因為他愛張起嘴亂說,把我們國民的丑德都暴露出來了?!边@話的確是贊美的,因為作者借此反話來諷刺國民的愚笨和不自知。
魯迅是如何應對許廣平的關心的呢?他回答得像西瓜皮一樣的滑稽:“割舌之罪,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為意。近來整天的和人談話,頗覺得有點苦了,割去舌頭,則一者免得教書,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講應酬話,五者免得演說,從此可以專心做報章文字,豈不舒服。所以你們應該趁我還未割去舌頭之前,聽完《苦悶的象征》,前回的不肯聽講而逼上午門,也就應該記大過若干次?!痹S廣平和同學們逃課,去抵制校長楊蔭榆去了,魯迅關心,這個“西瓜皮”會被自己的“沖動”滑倒。記大過,則意味著舊私塾先生的打手尺之類,這種比喻,讓許廣平感到某種私有的親昵。
是啊,告訴自己的老師,我的諢號叫做“西瓜皮”,這是不是一種調皮的暗喻呢,吃完了西瓜,必然就要扔掉西瓜皮,但,親愛的魯迅先生,你若真是扔掉了這塊“西瓜皮”,我一定會絆倒你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句話,是我替許廣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