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從窗戶上往下倒尿盆、在廈門大學校園里隨地小便,這是事實,也可以看成是象征。它說明了魯迅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一個健全的人),當然要吃、要喝、要戀愛。要戀愛可以有三個層次的理解:要心理和精神的撫慰,要性生活,要一個家?!缎¢e事》沒有對魯迅與朱安關系做深層次的探究,他們是否有過性生活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魯迅沒有像胡適之接受江冬秀一樣接受朱安。魯迅的戀愛自然也不同于徐志摩或沈從文的戀愛,自然打上了魯迅的烙印。理性,慢熱,甚至有幾分迂腐。這與當時魯迅的身份、許廣平的身份有關,也與魯迅的性情有關。但魯迅的戀愛是一種有根的戀愛,是一種救贖?!缎¢e事》盡展了這一點。其間的小情趣、小情調也不乏智慧和時代特征。魯迅稱“廣平兄”并釋之是一例,稱“害馬(HM)”是一例,許廣平叫先生“嫩弟弟”又是一例。很多很多。
當然,戀愛的主流還是嚴肅的真性情,且自始自終關系到“苦悶和絕望”,以及在“苦悶和絕望”中“加糖 ”?!缎¢e事》里一直有一股暗流,在兩個主角之間奔涌;開始是涓涓細流,漸漸匯成了地下河。也是冬天的火苗,既照亮也取暖。這火苗是靠了語言漫延的。油,還是兩個人的思想和身體。
“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絕對的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女雜志》中答話的那樣模糊,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指引?”
這是1925年3月11日許廣平在寫給魯迅的第一封信里的問詢。到1926年11月15日,熱戀中的先生已經(jīng)糊涂,寫信問許廣平借光了。
“為我悲哀的大約只有兩個,我的母親和一個朋友(這里指許廣平)。所以我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積幾文錢,將來什么都不做,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一點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再做一些事(被利用當然有時仍不免),倘同人排斥,為生存起見,我便不問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多了,終于覺得太傻。前一條當先托庇于資本家,須熬。末一條則太險,也無把握(于生活)。所以實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p>
《小閑事》是一本戀愛的書,但又不是一本單純寫戀愛的書。書中的戀愛都隱蔽在巨大的黑山一般的時代背景中,像一道暗流,或者像石縫里萌芽的種子。有時候簡直就是青苔,附著在政治、民主、革命、寫作這些石頭上,無法像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馬爾克斯筆下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杜拉斯筆下的《情人》那樣,讓愛情成為生命的主體。其間體現(xiàn)出的幽默、趣味、孩子氣、寬容、性情都是人性的光束。
著者在《后記: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應該談戀愛》中說,《小閑事》“以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的《兩地書》為藍本,打碎了,重新拼貼魯迅的形象”。我倒是覺得未必是“打碎”,而是探尋、探究——探尋作為一個人的魯迅的情感脈絡。也不是拼貼——拼貼太簡單了,是雕刻或者呈現(xiàn),把虛假的鑿掉,呈現(xiàn)出真實的部分。
不久便會獲得證明的是,《小閑事》對于讀書界是一個貢獻,為人們閱讀魯迅、了解魯迅、還原魯迅提供了便捷。它很快會改變我們對魯迅固有的一些印象。它會告訴你,戀愛中的魯迅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而這個人才是真實的。
“這部刻摹‘戀愛中的魯迅’的書稿其實沒有寫什么高深的見解和新奇的史料考證?!敝咴凇逗笥洝分姓f。這當然是謙辭。這本書對于魯迅研究也必將會有它的貢獻。它爆料之全面、確實、富有細節(jié)都是我這個“迅絲”聞所未聞的。至少之前是零碎的、分散的,而今在這里得到了歸納和解析。除了魯許之戀這個主題外,就是在魯迅與同事、同仁關系的探究方面,也是頗有貢獻的,有的舉證甚至可以讓長期的存疑塵埃落定。魯迅和孫伏園,和李秉中,和顧頡剛,特別是魯迅和高長虹,每一舉證都經(jīng)得住歷史的檢驗,因為這些舉證本身也是歷史。
《小閑事》還是一本有溫度的書。這溫度不是來自書中的戀愛者,而是來自著者。著者可能是太愛戀愛中的先生了,書中的文字總是暖暖的,像是私下開了很多的窗戶,讓陽光照了進來。
讀《小閑事》,我會自然想到卡夫卡和菲利斯,想到他們兩人的戀愛。采取的也是通信的方式,只是跨越的時間更長,結局相反——可以說是悲慘。他們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兩對人,兩位女性的長相也頗為近似——都算不上是美麗、性感的佳人。不過,透過世俗的表面,對人性和自我做一個深層次的探究,卡夫卡要在魯迅之上。魯迅選擇了過程,而卡夫卡只要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