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豐華說,有些人是壓根沾不得的,有些關(guān)系卻跟老酒一樣,只有時間才能證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的田豐華已在他心里大變了樣,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對他的看法了。他幾乎動了情地說,老田,我誤解你了。
可你終究還是看不起我這個粗人呀。
老田,別這么說,我是真心的。
操,還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為啥不睡?嫌我睡過了,還是怕我踩你腳后跟?田豐華的臉上閃出一絲壞笑,易木水忽然看見了中學(xué)時候一臉壞氣的田豐華,他站起身,掄了田豐華一拳頭罵道,好你個豬日的,算計我。
罵得好,罵得好呀,老易,你總算罵我了,你個餓死鬼,總算把我當(dāng)人了。田豐華還了一拳,罵出了易木水的外號。
兩個人倒沙發(fā)上,哈哈大笑起來。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執(zhí)意不去,田豐華急了,說我請你喝好酒,真正的糧食酒,十二作坊。
六
什么是好酒,誰又能真正懂酒?田豐華喝醉時說,酒是什么,酒是傷心人的淚,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還記得,父親臨死時的樣子。
父親一輩子沒勝過林大年,同在燒酒坊,同帶了一班人,父親釀出的酒就是沒林大年的香。都說林大年有腳臭,窖子剛發(fā)酵完,林大年就赤腳跳到糟子里,一頓亂踩,說正是他的腳氣,讓酒具有了某種不可替代的香氣。林大年的腳臭易木水算是領(lǐng)教過,那可真是鋪天蓋地,只要一拐進他家巷子,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臭氣便洶涌而來,這時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腳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讓他一躺,保準三天進不去人。父親為此暗暗地焐過自己的腳,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的一樣臭,直到母親拿著笤帚,把他趕出家門,他便瘋了般地撲向燒坊,跳進酒糟里,可是等酒釀出來,還是沒有林大年的味兒。
父親幾乎絕望了,作為釀酒人,他釀不出林大年那樣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大的失敗,他決計放棄,再也不跟林大年爭了。父親端著酒壺,坐在林大年的光床板上,說,喝一口吧,好賴也跟你斗了幾十年,現(xiàn)在不斗了,趕明兒我看大門去。林大年捧著酒壺,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說,知道你為啥釀不出好酒來么?父親啞巴著,這個問題對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計太重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贏的心太重,你就輸了。酒是啥?都說它是五谷的精華,其實不然,你只當(dāng)它是你的孩子,當(dāng)它是你的婆娘,高興時哄著它,有氣時撒給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緣了,千萬別帶雜念。你不帶雜念,酒味就自然純,你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擱在父親臉上,父親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聽著,捧著酒壺的手微微發(fā)抖,猛地,父親把酒壺往空中一揚,抱頭痛哭起來,酒壺重重地落他頭上,他居然沒知覺。
父親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輩子不愿意輸,總想把一切過在別人前頭,討老婆如此,生兒子如此,就連下一盤棋,也不愿別人贏他。父親為此起早貪黑,沒明沒夜地苦,沒明沒夜地干,可父親何時贏過呀,除了他老婆比別人稍稍多那么點姿色,除了他兒子比別人功課稍稍好那么一點,父親就沒別的驕傲了,他居然連兒子的肚子都混不飽,居然連給老婆像樣點的花布都扯不起,父親能不哭么。
父親哭完了,哭夠了,抱著個空酒壺回來了。打那以后,父親完全像變了個人,他再也不跟誰較勁了,過得有點懶散,甚至有點無恥,因為他把床上那檔子事看得更緊了,他覺得過去浪費了太多大好時光,既然給不了母親太多別的,那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細點吧。對此母親倒也沒說什么,整日紅潤著臉,有說有笑,仿佛好日子開了頭。父親照舊燒他的酒,只是絕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父親的徒弟興沖沖跑來說,勝過了,勝過了。他懷里抱兩個酒壺,一個是林大年燒的,一個是父親燒的,父親不相信地分別嘗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來,欣喜若狂地沖全家人喊,我勝過了,我終于勝過了。說著非要母親嘗,母親剛要接酒壺,卻見父親一頭栽到床下,再也沒起來。
在父親的葬禮上,林大年顯得比誰都悲痛,他最后說,酒是什么,是透明的液體,渾濁的世界呀,為啥一定要分出個勝負來。
沒想到田豐華也對十二作坊贊不絕口。他告訴易木水一個秘密,他喝來喝去,還是最愛十二作坊。那你為啥要給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頭痛欲裂的那個晚上。那是極品呀!田豐華說。
關(guān)于十二作坊衰敗的大致背景,還是田豐華告訴易木水的。田豐華說,那些年本地人造酒造瘋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連二十作坊都有了,仿佛數(shù)字越大越能唬住人。這些酒一出,極大地沖擊了市場。能有多少人喝酒?田豐華嘲笑地反問了易木水一句。外銷銷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場上瞎折騰,結(jié)果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價甩出去,把個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給擠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