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華測試過多次,只要是她非常需要父親時候,在心里念上若干遍,父親便會出現(xiàn)。暑假,她和鄰居的小姐姐星期天下午排隊買電影票,遇到了城南中學(xué)幾名流里流氣的男生。有一個瓜子臉的男生,笑得很陰,讓她想到了三角臉的雞冠花。他在幾個男生的掩護下,擠過來,捏她的胸部,低聲威脅:喊就打死你……
奕華心里急呼父親。一回頭,看見父親揮動兩只手臂從街對面跑過來,從天而降似地迅猛,連腳上的新皮涼鞋也沒阻擋父親的沖刺。在以后的歲月,奕華一閉上眼,還能聽到父親沖刺的呼呼風(fēng)聲。父親用響亮的耳光嚇退了侵犯他女兒的人。父親站在那里,怒發(fā)沖冠,猶如一個暴力天使……
這是奕華第一次見著父親動用暴力。,只是因為她。平時,父親善良,甚至善良得過于小心翼翼。奕華在他身上見到一種君子之風(fēng),哀而不怨,怒而不爭,從不與人爭辯,包括母親。一遇到爭端,他先低下頭,退縮,默默無語。
父親又是一個凡事追求完美的人。他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不沾煙酒,牙齒潔白,指甲修理得干干凈凈。藏藍(lán)色的中山裝每天都挺括地穿在身上,再配以合適的圍巾與鞋子,父親在小城很是鶴立雞群。為此,曾招致某些人的攻擊,說他改不了公子哥兒的派頭,仍企圖找回資產(chǎn)階級失去的天堂。父親不吭聲、不回?fù)?,淡淡地笑著,笑得很凄迷的那種。
奕華能感受到父親的壓抑、不得志。所以,當(dāng)有了機會能讓他昂揚時,他會爆發(fā)出那么大的能量。奕華一次次回味著父親揮舞著右手在風(fēng)中招展的激情: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父親的朗誦字正腔圓,慷慨激昂,大樹般地站在學(xué)校操場的土臺子上,像一道彩虹凌駕于眾人之上。那時的父親恍若天人。
而父親更多給奕華的感覺的,是低到塵埃的姿勢。到家,陷落于沙發(fā)中,看書看報,沉默。也做家務(wù),洗果盤、茶杯,干絲瓜瓤子沾牙膏洗。洗干凈后,用白色的小方巾把一個一個擦干,分門別類地放進低矮的玻璃柜,再拿新鮮的桔子皮換掉蔫了了的,柜里立馬充滿了桔子的香氣。還有,每晚,奕華看見父親收拾干凈書桌,把媽媽、她以及自己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攤平,噴一口水,用裝滿滾燙水的大瓷杯,熨來熨去,再用衣架挨個掛好。她們家夜里的空中,掛著一排父親熨好的衣服,那象征著一種生活態(tài)度與品質(zhì)。父親不像母親那樣:把對生活的憧憬用那么多的編織物夸張地鋪滿房間,而只是用了一個單調(diào)的熨衣動作。
3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月亮的力量把男根山的影子投進了江口。靜心聽,能聽到影子走路的聲音。更深的黑在一寸寸移動。“陰陽歡”的響,由著風(fēng)刮過來,在說很奇怪的語言。
奕華躲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看浩然的小說《艷陽天》。正看到男主角蕭長春開會回來,在一片麥田里遇到焦淑紅。
那是一個令少女心旌搖曳的美好場景:遠(yuǎn)處的燕山在傍晚的天光中已隱隱約約,擦著麥穗飛過的鳥兒互相呼喚著,準(zhǔn)備歸巢了。穿著紅背心、綠軍褲的男主角好像從山那邊的天空上走下來的,大步流星。他健壯英俊,濃眉大眼,讓奕華覺得他長得應(yīng)該很像乒乓英雄莊則棟。迎接他的是無際的麥田和站在麥田中的姑娘。麥田在晚風(fēng)中散發(fā)出芬芳,那是直抵人內(nèi)心的東西。姑娘從麥穗間抬起頭來,齊耳短發(fā),英姿颯爽。四目在驟然間相遇,有些慌張,更有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