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華的少年時代充滿反叛精神。他從反對舊習俗、舊禮教一直到反封建、反列強。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反叛精神越來越充實,越來越帶有時代進步思潮的氣息。
冠華的少年時代正值北伐革命席卷中國大地。反封建、反列強、爭民主的進步思想廣泛深入中國廣大民眾,特別是知識階層。冠華所在的蘇北地區(qū)也卷入了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1925—1926年,冠華在亭湖中學上學,時年十二歲。在那里他開始閱讀魯迅等人的作品。加上兩個哥哥都屬思想激進的青年,對他有重大影響。當時亭湖中學雖然比較開明,但辦學還是舊的一套。學生們對一位姓張的歷史教師的課不滿,因為他照本宣科,索然無味。他們要求校方換教師,校長不允,釀成罷課三天。在這次“鬧事”中,冠華和他二哥冠鰲都是帶頭人,結(jié)果二哥遭到校方拒發(fā)畢業(yè)文憑的處罰,冠華也因此于1926年轉(zhuǎn)到淮美中學。
淮美就在鹽城縣城內(nèi),這使冠華更為直接地處于激烈的革命浪潮之中。當時鹽城地下黨領(lǐng)導進步群眾積極籌備歡迎北伐軍,抵制軍閥孫傳芳部隊從鹽城過境。這年6月,北伐軍進入阜寧,群情激昂,在地下黨的領(lǐng)導下,鹽阜地區(qū)的革命運動蓬勃發(fā)展,同封建勢力展開了殊死斗爭。冠華精神異常振奮,他同廣大進步學生一起上街宣傳反對封建迷信,反對列強瓜分中國。他們搗毀了城隍廟中的菩薩,占廟宇為校舍。這個行動導致了當?shù)仡B固封建勢力的反撲,制造了震驚鹽阜地區(qū)的火燒城隍廟事件。由于學生們堅守城隍廟,拒不撤出,反動封建勢力放火焚毀了城隍廟,燒死學生一名,打傷多名。這一事件激起了廣大進步知識青年的憤怒。當時冠華由于參與了這些進步活動,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先后被淮美中學、淮安中學開除。
冠華把縣城的革命風潮在1928年初寒假回家時帶回了東喬莊。他把莊上青少年組織起來,掀起了一次震動東喬莊這小小村落的反封建迷信砸土地廟行動。
東喬莊雖是個百余戶的小村莊,但莊上一些較富裕人家都把男孩子送出去上學。因此每年假期,村子里都有十多名外出上學的孩子回來度假。這年年初,冠華從鹽城回來,秘密召集了村中青少年集會,號召大家在村子里掃除迷信,移風易俗。他們在冠華的鼓動下決定采取兩個行動:一是砸土地廟,不讓村民拜神求佛;二是出墻報宣傳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同時冠華發(fā)起成立了“奮斗社”組織。青年們選定農(nóng)歷除夕之夜行動。到了除夕夜,以冠華為首的這批青年學生悄悄在半夜時溜到街上,把家家戶戶貼的紅紙對聯(lián)用白紙貼掉,同時把宣傳文章貼在喬氏宗祠的墻上。當年參與這個事件的老人喬運生告訴我,他至今還記得冠華當時提出的口號是:“鬼神不可信,迷信太愚蠢。國家太孱弱,列強動腦筋?!蓖瑫r他還記得冠華在墻報上發(fā)表過一篇千余字的文章,題目是《洋鬼子已在叩門》,語言慷慨激昂,激發(fā)人們的愛國精神,號召鄉(xiāng)村的勞動大眾破除迷信,振興中華。當時冠華僅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冠華的侄子喬宗秀比他僅小一歲,當時也參加了這些活動。他說大年初一清早,東喬莊的慣例是由長者帶隊先去宗祠磕頭拜祖宗,萬沒想到出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副白紙書寫的革命口號覆蓋了吉慶的紅紙對聯(lián)。長者們氣急敗壞,婦女們驚慌失措。大家都怕得罪了祖宗、神明,將大禍臨頭。村中父老紛紛要求嚴懲冠華等“肇事者”。由于冠華和村上的青年堅持斗爭,他們并未受到懲處,神明也并未降下災難。許多老人至今回憶說,這件事轟動全村。從那以后雖然燒香叩頭、求神拜佛的風氣并未完全消失,但比起過去卻還真是沖淡了許多。村中未出外讀書的青年也從中有所覺醒。
不久之后,冠華又率二十多名青少年效仿鹽城學生砸城隍廟的榜樣砸了當?shù)氐耐恋貜R,把廟中供奉的土地爺偶像、香爐、燭臺統(tǒng)統(tǒng)拋入河中。他們不僅砸了本村的土地廟,而且還一路進到湖垛鎮(zhèn)(現(xiàn)在的建湖縣城)把沿途的十多個土地廟全都砸了。冠華提出“不靠神明土地爺,全靠自己去奮斗”的口號。老人們告訴我,去湖垛鎮(zhèn)沿途中有個張王莊,本來就與東喬莊有宿怨。冠華帶領(lǐng)一群青年砸了張王莊的土地廟后,莊上糾集了一幫壯年,手持棍棒,準備在冠華他們歸途路經(jīng)張王莊時攔截痛打。幸而當冠華等人回程時看天色已晚,決定乘船從水路回村,才幸免這一頓棍棒……
汽車在空曠的公路上疾馳。我沉浸在對冠華少年時代的回憶中。這些事對我都不陌生,其中大部分我都聽他自己講過。如今,我從他家鄉(xiāng)回來,似乎找到了一根細柔的絲線,他昔日對我講的那些故事猶如顆顆明珠,穿在這絲線上匯集成了他少年時代的一幅幅完整動人的畫面。
12月10日我回到上海。24日那天晚上八點左右,從朋友家告辭出來,在蒙蒙細雨中乘車到南京西路換20路汽車。車站正設(shè)在一家極大的電器行門口。這家電器行很會做生意,晚上在鐵柵欄后的大玻璃櫥窗中總有兩三臺電視機開著,供行人看當天節(jié)目。由于它就在電車站背后,候車人都愛擁在櫥窗前,邊等車邊看電視。我并無興趣擠在人群中看電視,一個人在站牌下等車。突然從電視機中傳出講解員的聲音,大意說1972年美國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毛主席接見了他,從此打開了中美關(guān)系的大門。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節(jié)目,竟提到了這段我十分熟悉卻又感到十分遙遠的激動人心的歷史。我不由得轉(zhuǎn)過身去走到櫥窗前。就在我的目光投向電視機的那一瞬間,如同奇跡一般,冠華的形象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那是他1974年陪同鄧小平同志出席聯(lián)合國特別會議。冠華帶著我如此熟悉的笑容和灑脫的神態(tài)正在招呼前來向鄧小平同志祝賀的各國代表。啊,我竟又見到冠華了,他在笑,他在說話,他沒有死,他活著……他在對我說:“看看我吧,我活著!”一時,我心頭翻騰起感情的萬丈巨浪,洶涌澎湃,使我頭暈目眩;亢奮,喜悅,激動,辛酸,苦澀,悲痛……人生的各種滋味全都攪在一起。
“你看,喬冠華!”
“真格,是喬冠華!”
我?guī)е鴿M臉的淚水轉(zhuǎn)身看,身旁是兩個三十歲還不到的年輕人!這一代的青年也記得冠華??!我心頭又霎時間增添了欣慰的暖流!
我默默地想起冠華病危時最后吟誦的文天祥的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蔽腋永斫饬斯谌A為什么把這兩句人所共知的詩句作為他最后的話語留在人間。是?。∪说纳?,縱然百歲,也終有一死。但每個人一生的足跡卻留在世上,由歷史和人民去作公正的評論。冠華離開人世時就像熟睡一般,枕在我左臂上,輕閉雙目,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他是安心地離去的,因為他把一片丹心留在了世上……
回到住處,意外地看到床頭小桌上有一份北京來的電報,是一位朋友發(fā)來的。拆開看,電文是:“看今晚電視片《毛澤東》?!彪妶蟮綍r,我已去朋友家。是冠華在天之靈引導我準確地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到達電視機前與他相見的。這天夜里,我覺得生活似乎不那么冷漠無情了,我心里裝了千千萬萬人對冠華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