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華就是這樣一個風(fēng)流灑脫、豪放不羈的脫俗之人。記得有一次我們順訪法國,在法國外長于愛麗舍宮舉行的極為優(yōu)雅的晚宴上,有一道菜是雞腿。大家都溫文爾雅,不出聲響地用锃亮的銀刀叉一點點地切著雞腿肉,小口地往嘴里送。冠華從來不喜歡故作姿態(tài),刻意裝扮風(fēng)雅。他從來都主張自然大方的風(fēng)格。這一天他吃到一半突然很自然地對法國外長說:“西方人用刀叉吃大塊肉實在不如我們東方人把肉切小了再燒方便。如果閣下允許,我想像你們平時在家一樣用手抓這個雞腿,不知閣下認為如何?”法國外長也頗具外交幽默,他說:“閣下的建議實在太好了!如果您同意,我建議我們大家都下手吧!”一時,那拘謹?shù)耐硌鐨夥兆兊檬只钴S,中法雙方都啃起了自己盤中的雞腿。
又有一次聯(lián)大開會期間,我們出席巴基斯坦駐聯(lián)大代表的晚宴。在宴會前的交談時,冠華與后來任美國國務(wù)卿的布熱津斯基教授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辯論。周圍圍了許多聽眾。每當(dāng)冠華置身于熱烈的討論中時,他往往會完全不看周圍的環(huán)境,全神貫注在他的辯論中。這一次也是如此。正當(dāng)冠華講得極為專注時,一個服務(wù)員端著銀盤來到他面前。銀盤上面是一個很大的高腳玻璃杯,杯中是大半碗鮮紅的番茄醬,杯子的外沿上擺著一圈粉紅色的熟蝦。銀盤中有小紙餐巾和帶彩花的竹扦。如果客人喜歡,一般都取一張餐巾紙,一根扦子,插上一只熟蝦,蘸一下番茄醬,點頭謝過服務(wù)員之后優(yōu)雅地放進口中。此時這位服務(wù)員站立在冠華身邊,向他伸過銀盤。但冠華卻視而不見,既不取蝦也不示意不要。服務(wù)員見他不置可否不敢移動。我當(dāng)時任冠華的翻譯,輕輕推了他一下點點那大杯蝦,意思問他要不要。冠華似聽非聽,似懂未懂,看了一眼服務(wù)員的銀盤,一邊還在說話,同時卻看都不看地伸手把那偌大一個玻璃杯一把抓在手里,拿到胸前,接連不斷地吃起蝦來了,一下子吃掉了一小半。周圍不少人都抿嘴含笑看著他一邊吃蝦,一邊爭論。我有點著急了,本來就沒有人會把那一杯蝦全拿在手里,如果冠華把這十多個蝦全都吃了,豈不鬧笑話?!我趕緊從他手里拿過蝦杯,放回銀盤,并謝了服務(wù)員。冠華卻絲毫沒覺得手里嘴里少了什么還是滔滔不絕在講。后來周圍聽眾中有個外國代表走過來對我說:“請轉(zhuǎn)告你們的團長先生,我太喜歡他了!他如此雄辯,如此幽默,又如此有他獨特風(fēng)格!他是世界一流的外交家。他不是個文官,我覺得他是個帶有詩人氣質(zhì)的政治家!”這位代表只知道我是中國團長的翻譯,不知道我還是他的妻子。而我在聽到這些評論時自然是十分自豪的。
我想如果一個平庸之輩做出冠華的那些有趣的事,人們也許會嘲笑他。但因為冠華洋溢的才華、出眾的機智和淵博的知識,他的這些漫不經(jīng)心的笑話卻形成了他的風(fēng)格。每年出席聯(lián)大,美國報紙都跟蹤著冠華的身影作各種報道。這些報道與照片由于冠華不同一般的氣質(zhì)因而也更為豐富多彩。例如那張冠華率代表團第一次就座中國席位時在回答記者問他有何感想時他仰頭大笑的照片就得了世界新聞攝影大獎。它顯示了新中國的氣勢,自信與自豪。紐約時報曾有一篇專題文章寫冠華,題目就是“喬的大笑”。另一張有趣的照片是冠華游覽公園時懷抱一只小孟加拉虎。當(dāng)他看到記者拍照時,他大笑著說:“你們記者先生看,老虎有什么可怕?!它像只紙老虎!”這是一語雙關(guān),因為當(dāng)時在聯(lián)合國的發(fā)言中,我們把美國比喻為“紙老虎”(Paper Tiger)。冠華以其嫻熟的外交手段以及他的性格魅力征服了國際社會。新中國在被隔絕二十多年之后首次進入聯(lián)合國時,她的代表喬冠華以世界一流外交家的形象為祖國贏得了榮耀。我深信將來有一天當(dāng)強加在冠華身上的灰塵洗凈之后,共和國將為在她的歷史上有喬冠華這樣的戰(zhàn)士而驕傲!
直至今日,每當(dāng)我在院中望著那悠悠白云時總不免還會浮想聯(lián)翩。假如不是那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假如沒有當(dāng)時外交部那“得天獨厚”的“通天”處境,也許冠華和我無論在事業(yè)上還是生活上都會十分美滿。可是那畢竟只是一種幻想,現(xiàn)實是嚴酷的,答案也只能是嘆息!1974年夏到1975年夏這一年也就是我們唯一比較輕松的一段日子了。在那一段短短的日子里,冠華有時還能得到一些生活的樂趣。還記得1974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們從人大會堂活動后出來。在車里,我忽發(fā)奇想,提議在這難得的我們兩人都有空閑的晚上在外面飯館吃頓飯。冠華立即響應(yīng)說好。于是我們決定就車中三人——冠華、我和司機楊爾純同志。冠華說去吃涮羊肉,我們就去了東來順,老楊停車,我和冠華先上樓。東來順的經(jīng)理見到冠華吃了一驚說沒有接到通知有他的宴請。冠華笑著說今天是個私人朋友。經(jīng)理問哪個國家的,冠華說坦桑尼亞。我笑出聲來了,冠華捏了一下我的手還在開玩笑說總共三人,隨便找個桌子來兩三斤羊肉就行了,不必擺冷菜、熱菜。我知道冠華說的坦桑尼亞外賓是老楊,因為他身體壯實,臉色黝黑,大概在坦桑使館工作過。經(jīng)理為難地說那天晚上所有包房都滿了,只有宴會廳。冠華連聲說可以可以,擺個小桌子就行了。于是在可以擺二十桌宴席的大廳里,經(jīng)理在前面放了一張小方桌。此時,老楊停好車上樓來。冠華拍拍老楊肩膀說:“這就是我的坦桑尼亞老朋友。”大家都笑了。這頓涮羊肉吃得非常開心。一切焦慮和煩惱都暫時放在一邊,東來順的老經(jīng)理一直留在那里和冠華聊天,他講到東來順的歷史,羊肉片的精選,也講到1945年軍調(diào)處時代葉劍英同志等共產(chǎn)黨在北平的代表來這里聚餐的情景。冠華說那時他也短時間來過北平,果然記起在這里吃過涮羊肉?;丶衣飞瞎谌A還是那樣興高采烈,說以后再去。可惜這是我們倆絕無僅有的一次。以后再也沒有機會這樣輕松過。
冠華十分戀家。一周五六次的宴會對他來說只是工作而已。他往往基本不吃什么,寧愿回家后吃一碗雞湯面。他愛吃我做的南方菜,只要有時間我就親自給他做。他說哪里都沒有家里好。原來他孤身一人,保健藥品從來不記得吃。我們結(jié)婚后,我從北京醫(yī)院要來了十幾個小小的粉劑針藥瓶,把冠華每頓要吃的藥——保護心臟的、血壓的加上維生素,都分好放入小瓶,每頓飯后倒一瓶就都有了。即使我不在家也很方便。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看他倒出一瓶各種顏色的藥片一下子往口里倒很奇怪,問他吃的是什么藥。冠華指指我說:“不知道,含之裝的。她給我吃毒藥,我也吞!”
我在此之前的三十多年中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悉心照料過。直到和冠華戀愛,我才突然產(chǎn)生了要無微不至地去關(guān)懷照顧另一個人的強烈欲望。直至今日,我都難以置信冠華大我二十二歲,因為我從來把冠華置于我的庇護下,而冠華對我的依賴也越來越強。一切生活上的事都聽我的。我從照顧冠華的瑣瑣碎碎的小事中得到愛的滿足。我覺得被所愛的人需要就是一種最大的幸福。有時候我覺得他簡直像個大孩子。后來冠華病后就更是如此了。為了讓他午睡后喝上新鮮的西瓜水,我可以在炎熱的夏季整個中午一粒粒地從半個西瓜中取出瓜子后攪成西瓜汁。連香蕉都由我剝?nèi)テ?,切成一小段后插上牙簽給冠華。我的朋友海鷹有一次看著冠華吃香蕉,開玩笑說:“章老師再這樣照顧喬伯伯,將來喬伯伯會像《大林與小林》里的大林一樣肉都快從指甲里長出來了!”然而,這是我的一種巨大的滿足!我們初結(jié)婚時,冠華不習(xí)慣也有點過意不去,但后來他懂得這是我的一種心愿,也就坦然了。再后來,他幾乎是一種依賴了。我沒有研究過心理學(xué),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深深愛著一個人的女人,都是這樣地愿意獻出自己一切悉心地照料、庇護她所愛的人,不論他比她年長或年少。至少我是這樣的,我那十年就是這樣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