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局外人看,冠華當時正處于事業(yè)的光輝頂峰,中國進入聯(lián)合國,他是毛主席、周總理親自點將的中國代表團第一任團長。離京時,毛主席指示要全體政治局委員在機場歡送。紅旗招展,鑼鼓齊鳴。數(shù)千名群眾擺成方陣,氣氛熱烈。此后,中美會談,他在主席、總理領(lǐng)導下?lián)瘟酥饕勁?,并與基辛格共同起草《上海公報》。黨的十大,他又當選中央委員。在這無比燦爛的光環(huán)下,誰又能理解他彼時的困惑心情?誰又能懂得他在1973年9月28日寫給老仲的這個短箋中所飽含的一切情感?冠華對他獻身的事業(yè)是如此地忠貞,不論他個人遭受到什么委屈,人們?nèi)旌笤诼?lián)合國大會上見到的卻依舊是那個精神抖擻、具有獨特外交風度和魅力的中國外交家,他的發(fā)言又一次令多少聽眾折服,為國家爭得了榮譽!也許至今還有不少人以為在那光輝成就的年月,我和冠華一同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也是何等風光,可誰又能看透我內(nèi)心為冠華的擔憂,誰又能想到我們在那風光的年月想得更多的是不可知的將來的厄運和我們可能有一天要共患難,為一場我們自己并不懂的政治斗爭作出沉重的犧牲?
70年代,我和冠華最高興的時候是在國外開會或訪問。那高興不是為了去買“大件”或其他洋貨。當時我們一個人只有十美元的零用錢,上下平等,從部長到廚師都一樣。除此之外,一點額外補貼都沒有??梢韵胍姡@十美元只能到紐約廉價超級市場買點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冠華要我替他買的永遠是地圖,他酷愛收集地圖。新的地圖很貴,我就到伯恩斯?諾貝爾斯書店的舊書部去買舊的,舊書可以便宜很多。剩下的那幾塊錢幾乎都被我用在冰淇淋和炸土豆片、玉米片上了。但無論是買地圖還是吃冰淇淋,都不足以使我和冠華在國外流連忘返。我們真正想在國外多待些日子的原因是出了國,住在使館內(nèi)像是個自由自在的天地,不必像在北京那樣提心吊膽怕上面又出什么風波,怕部里有人打小報告,怕得罪了“通天人物”。在國外,我們不必扮演我們并不情愿的角色,冠華可以比較放手地施展他的外交才華。記得1974年,那次出席聯(lián)大后我們途經(jīng)巴黎回國,住在大使官邸。中午曾濤大使和駐法使館的外交官同冠華聚餐,冠華喝酒過量了,飯后回到房間倒頭就睡。我睡不著,跑去找曾大使的夫人朱黎青同志玩牌。這在那時是極為難得的空閑。我一邊玩牌一邊說我和老喬真希望能有機會外派一任大使。出國工作,至少還有勞有逸??墒抢蠁滔肴トA盛頓當聯(lián)絡處主任,主席不同意,說他要留在國內(nèi),每年的聯(lián)大是他的事。我們玩了還不到半小時,冠華突然闖了進來,他酒意未消,帶著滿臉的不悅沖我說:“你玩什么牌嘛?!這種事很無聊。你應該休息!”曾大使夫婦很尷尬,他們和冠華是老友,只覺得他是醉了。我很窘,只好道歉,拉冠華回房間?;氐椒坷铮曳浅I鷼?,嚷嚷說他太無理,憑什么這樣粗暴!此時,冠華似乎清醒了一些,坐在床上突然落淚了。我還是以為他是酒瘋,我說不跟醉漢打交道,說完就往外走。冠華下床拉住我,傷感地說:“我的酒醒了,剛才的事對不起。我也不知為什么很怕你離開我。我醒來,屋子里黑極了,找不到你。我很怕孤獨。我真怕有一天,所有人都離開我,你也離開我!”我愣住了。許久,我嘆息地說:“你胡思亂想什么,我怎么會離開你呢?!”他說他也說不清,但總有一種預感他遲早會倒霉。他說好不容易在國外可以不去想國內(nèi)那些復雜的事,他不愿我離開他。我被他說得也感慨起來。這場小小的風波過去了,但我知道他和我心里都不輕松。
1973年的10月,我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去紐約參加聯(lián)大。我們盡量地不去想在北京剛剛經(jīng)歷過的一切。這年中東發(fā)生戰(zhàn)爭,安理會會議很緊張。冠華最喜歡這種國際風云的大風大浪。凡是聯(lián)大平靜的年會,他都覺得這些會很無聊,凡是碰上國際上出大事,安理會激烈辯論的年頭,冠華就精神百倍,真是“斗志昂揚”。我看他對斗爭那樣投入,盡管緊張繁忙卻心情激奮,真希望他能永遠不受干擾地投身他傾心的外交事業(yè)。我們預定10月中旬回國,因為基辛格11月上旬要到北京與冠華會談。一想到回北京可能又要卷入復雜的環(huán)境,我真是不寒而栗。于是我給冠華出了個主意要他發(fā)個電報回北京,就說今年安理會辯論激烈,他有必要多停留一段時間,請示國內(nèi)是否同意他不參加基辛格訪華的談判。冠華很猶豫,說總理會不高興。中美會談的事總理是交給他承擔的。我當時的確私心很重,我說:“我總有點不祥之感,不知基辛格訪華又會闖出什么錯誤。我們還是為自己想想吧,反正你是副部長,從名義上也可以不參加。躲開中美會談這種風險大的事也許可以保個平安!”在我反復勸說下,冠華發(fā)了這個電報。不出他所料,回電傳達了周總理嚴厲的批評,說冠華不應把安理會辯論放在中美會談之上,令他必須按原計劃回國。冠華說都是我出的餿主意,惹得總理發(fā)火了。我說我猜周總理懂得冠華不想回去參加中美談判的真實原因,但愿他能諒解。
冠華和我按時回到了北京,按原計劃參加了中美會談。但被我不幸而言中的是,就在基辛格離開北京之后,一場真正的政治災難終于發(fā)生了,一直延伸到第三年的春天的“批林批孔”運動,整個中國大地又一次動蕩不安;它也最終導致了周總理癌癥惡性發(fā)作,住院手術(shù)后再也沒有回到西花廳會議室召開那我們熟悉和懷念的長夜工作會議。
回首往事,在70年代的沉浮中,我犯過兩次大的錯誤。那錯誤都是為了生存。第一次就是這1973年的深秋。就在京城蕭瑟落葉的時節(jié),人民大會堂的某個廳堂里進行著一場無情的較量。除去那些本性邪惡的一小撮之外,卷入其中的每個人都在經(jīng)受著一場嚴峻的考驗,是挺身而出維護正義與公正,還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妥協(xié)退讓,隨波逐流。幾年后,當有人不顧當年的事實企圖把不切實際的罪名強加在我們頭上時,我曾經(jīng)為自己和冠華辯護說那是時代造成的悲劇,我們既沒有參與策劃,也沒有陷害他人。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時,我愿按冠華說的“嚴于律己,寬于待人”去剖析自己。盡管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沒有一個被卷入的人能夠蔑視權(quán)威,主張公道,但畢竟作為自我良心的剖析,我為了自身的生存與“前程”,隨著那洶涌而至的濁浪說了違心的話,做了違心的事,傷害過好人。尤其是在周總理蒙受屈辱時,我們并未能為他做一點事減輕他的壓力。這一點在冠華的心頭尤為沉重,一直到兩年后的1975年秋天,當他有機會當面向周總理痛切剖析自己當年的懦弱并得到周總理的諒解時,他的心才略為平靜。也許正因為有了1973年沉痛的教訓,我們在1975年底面臨又一次更大的政治風浪時決心拼命一搏,再不能像1973年那樣軟弱,以一大批老干部再次受壓為代價來換取自己政治上的安全。誰能料想本意要為公正一搏換取至少是外交部一個良好政治環(huán)境的意圖卻又導致了另一次錯誤。在當時的條件下,我們只能與虎謀皮,火中取栗。雖知這是孤注一擲,但為了部內(nèi)的一大批善良的老、中、青干部,我和冠華貿(mào)然決定拼出自己的政治生命也要與外交部造反人物決裂,制止在部里又一次興風作浪,換取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但我們過于幼稚,過于天真。我們得到過部內(nèi)大多數(shù)干部的支持,我們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其結(jié)果是我們自己落入了深深的陷阱,最終的結(jié)局是我們被扣上了“借刀殺人”的帽子,殺害的恰恰是自己。這是何等慘烈的悲??!這無疑是一次大錯,但今天的我只對1973年的錯誤常常自責,而對1975—1976年的錯誤卻處之泰然,因為我和冠華是為了一個良好的愿望決心冒此風險的。我說過我們并不真正懂得政治,更不具備參與政治斗爭的種種手段,其結(jié)果不可避免的是被別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使冠華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所有這一切,我并不想去論說是非。歷史和人民永遠是最公正的??傆幸惶鞎腥嗽谘芯抗埠蛧臍v史時對70年代撲朔迷離的政治生活作出客觀公正的評說。對于我來說,今天我所到之處都聽到人們對冠華深切的懷念。有此足矣!人民不僅記得他為共和國的外交事業(yè)作出的卓越貢獻,人們也相信這樣一個對自己的事業(yè)一片丹心的好人絕不會是在陰暗的角落里策劃陰謀的鼠輩!人民永遠是公正的,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