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相識相知(5)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心的感應沒料到,我和冠華關系的轉折竟也在這次出訪。我們在巴基斯坦訪問兩天,同布托和他們的外長會談。第二天下午談判結束,準備次日乘專機回烏魯木齊。晚上,我和葉成章同志整理完會談記錄,要讓冠華審閱后交使館發(fā)回國內。老葉要我拿去給冠華看。他是我的上司,我不好推辭。
我們住在拉瓦爾品第的洲際旅館。冠華住的是個很大的套間。我推門進外屋時,發(fā)現(xiàn)他獨自坐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已是夜間,屋內燈光很暗??蛷d的墻壁是淺藍色的,一個伊斯蘭風格的圓形彩色大吊燈懸在屋子中間,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清真寺油畫。屋內點綴著許多濃烈的熱帶鮮花和散發(fā)著幽香的蘭花。吊燈下的圓桌上有個碩大的水果籃子,里面盛滿了南亞特產的各種鮮果。房間的主人顯然還未動過其中任何一樣,因為水果籃外面的透明漂亮包裝和綠白相間的緞帶都尚未拆開。這時的客廳里只亮著沙發(fā)旁的一盞桌燈,在這足有五六十平方米大的房間里,一盞孤燈散發(fā)著幽黃色的亮光,照著那畫中的清真寺和那淡淡的藍色墻壁,一切都顯得那樣朦朧,那樣憂郁,很容易勾起人內心的傷感。在這幽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冠華獨坐在長沙發(fā)的一端。此時的他似乎除去了一切的戒備,顯得疲憊、憂傷。他靜靜地坐著,似在沉思,似在幻想,又可能是在回憶。我突然從心底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憂傷。冠華也不急于問我有什么事,他似乎還未從那夢境中走出來。他指指桌燈邊的小沙發(fā),說:“坐吧!”我坐下,遞給他我整理的記錄,輕聲地說等他看完了我再來拿。他把記錄隨手放在沙發(fā)上,卻慢慢地對我說:“不忙,坐一坐吧!”屋內那樣靜謐,我們誰都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冠華慢慢地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很可憐,什么部長不部長,都是空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彼终f:“如果我得罪過誰,你都對他們說我很可憐,不要放在心上,何必呢!”說罷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被他臉上那無限的惆悵打動了,一種同情、一種理解觸動著我。我覺得那作為部長的喬冠華只是他天天必須扮演的角色,此時的喬冠華才是他全部的自我。默默地坐了十來分鐘,我說:“我走了?!彼c點頭。我快到門口時他又叫我回去,說:“桌上那一籃子水果你帶走吧,你們大家去吃,再帶點回去給在烏魯木齊等我們的東歐司的幾個嘗嘗?!蔽艺f:“謝謝你,不過還是明天走的時候一起帶吧。今天也晚了,大家都回屋了?!彼f:“也好,我告訴遠行(他當時的秘書)?!?br>我那晚辦完一切事后回到屋里,怎么也無法擺脫冠華客廳里的那個氣氛,心里空蕩蕩的。當時,我和丈夫已經分開三年,我到外交部后對誰都沒有說過。但此時此刻我突然想哭,為命運的崎嶇,為生活的不公。
回到烏魯木齊后,冠華好像仍未擺脫在拉瓦爾品第那天晚上的情緒。他顯得平靜寡言,總像是在想著什么。晚餐時賽福鼎同志請他吃烤全羊,他似乎很高興,但過后又出現(xiàn)那種遙遠的神情。我的房間正巧在他套間的隔壁,我見他喜歡在走廊里獨自散步。我們在烏魯木齊休息了兩天。第二天的上午,冠華提議大家在賓館院里散步。我們一行十余人跟著他在院中漫步。新疆的8月是很美的,天氣比北京涼爽,瓜果特別脆甜。走到一個大花壇前,冠華停下來,那里栽了許多紅得發(fā)紫的大理花。冠華問新疆陪同的同志:“這花可以摘兩朵嗎?”一般當然是不允許的,但冠華要摘,新疆的同志自然說可以。冠華真是摘了幾朵,我記得當時我們十多人中一共有三個女性,他一人送了一朵,還興致勃勃地說要照個相。他要我們把花佩在胸前同他一起照相。很久之后,我偶爾翻出這張照片。我問冠華為什么要摘那大理花照相。他說其實他就是想送一朵花給我。他并不知道我當時的生活狀況,也說不清是種什么感覺,只是想送我一朵鮮艷的盛開的花。
一個多月后,在我們準備去紐約出席聯(lián)合國二十七屆大會時,冠華從毛主席那里終于得知我的破裂的婚姻。那是在日本首相田中首次訪華后離開北京的那天晚上,記得是9月29日,第二天我們要出發(fā)。毛主席召我們去談田中首相訪華的情況,在座的有周總理、廖承志、外交部的姬鵬飛和喬冠華以及我們幾個參加中日建交公報工作的翻譯。那天,主席對于繼中美關系后又打開中日關系非常高興。他談笑風生,古今中外,講了許多話。當場的氣氛也十分輕松。我常常想起那段時間主席和周總理的那種融洽關系,那是多么可貴!可惜,那是在亂世的大環(huán)境中,因而在和諧的背后已暗藏著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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