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天上人間——訣別(1)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最后的中秋夜1983年9月22日北京醫(yī)院喬冠華病歷的最后一頁如實地記載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83-9-22 上午神志不清,不會講話,叫不應(yīng),尿床,昏迷狀態(tài),口唇發(fā)紫,呼吸28,心率120,吸氧。

用藥后9∶00神志清楚,叫能應(yīng),點頭或搖頭。9∶40何英、朱大姐來看時,神志清楚,還笑了一下,走時還招手告別,并從夫人手中喝了幾口白蛋白。

9∶45呼吸減慢。9∶50呼吸停止,做人工呼吸,請麻醉科高主任插管,維持呼吸,給氧。

10∶03心臟停止跳動,兩側(cè)瞳孔放大,搶救至10∶40a.m.心臟按摩十分鐘仍無效而死亡。

死亡原因:晚期肺癌,呼吸衰竭。

搶救時,顧主任、錢主任、沈主任、李護(hù)士長及部分護(hù)士同志參加。逝世后,由郭副院長及錢主任送至太平間。

病歷中最后的句號成了冠華轟轟烈烈一生的休止符。他就這樣離開了我,離開了他熱愛的生活,離開了他眷戀的人間。他帶走了我對他的愛,也帶走了他的許多未了之情、未訴之冤。他留給我的是無盡的思念和孤寂,也留給我一個沉重的十字架,要把他尚未來得及說完的話告訴始終在關(guān)心他和我的眾多善良的人們。

直至今日,每當(dāng)中秋節(jié)來臨,我總禁不住心的顫抖。街上的月餅也總引起我對十年前那個難以從心頭抹掉的中秋之夜的回想。1983年的9月21日晚是冠華在人間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也恰巧是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他已多日斷斷續(xù)續(xù)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也已忘記什么是睡眠。病房里只有我一個人在一盞孤燈下守護(hù)著隨時可能病情劇變的他。白天,我請司機(jī)老張從北京飯店買了兩塊月餅,我知道這是我同冠華共度的最后一個中秋夜,我多么希望他睜開眼再看看我,也看看他一生最喜愛的月亮!

半夜三點多,當(dāng)我趴在床沿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時,我感覺他無力的手在撫摸我的頭發(fā)。我猛醒過來,抬頭看,冠華果然微微地睜開了眼,張嘴想要說話。我為他擦臉,喂他喝了幾口水,此時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舉手要我坐在床沿邊的椅子上。他握住我的手,竭力想說話,卻只有喉頭沙啞的聲音,不能成語。我把一塊月餅切成兩半拿到床前,對他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我買了月餅,我們分一塊,你嘗嘗?!惫谌A都聽懂了,艱難地微微笑了一下。我把切開的月餅送到他唇邊,他動了一下嘴唇,碰了碰月餅,點頭表示他嘗過了,又指指我要我吃。我把他剛剛碰過的地方咬了一小口,卻難以下咽。冠華此時又在掙扎著說話,他用顫抖的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嘴唇不斷在顫抖。我趴在他唇邊,聽到他喉嚨里的聲音說:“你……我……十年……”接下去聽不清了,他又用手比畫,加上十分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嗓音,我聽出他的意思是說:“你和我,十年了,苦了你。我要說的話你都明白?!蔽乙娝绱顺粤Γ亩妓榱?。當(dāng)我用手巾替他擦汗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他眼里滾動著的兩滴晶瑩的清淚正悄悄地滴在枕上。他是個堅強(qiáng)的人,一生很少流淚。此時此刻,他知道訣別即在眼前,他難舍我們十年的患難情意。我知道他有千言萬語,此時卻無法說出來。我強(qiáng)忍淚水,附在他耳邊說:“我一切都知道。你會好起來的。不要說了,你想說的一切我都明白?!惫谌A寬慰地點點頭,不久又陷入昏迷。

我望著昏睡狀態(tài)的冠華,想起那天下午所發(fā)生的一切。那是他最后異常清醒的一段時間。許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紛紛趕來看他。當(dāng)習(xí)仲勛同志代表中央走進(jìn)病房時,我湊在他耳邊對他說:“仲勛同志來看你了。你有什么話要對中央講,是不是都對仲勛同志說?”

在此半年多以前的1982年12月22日下午,中央曾委托習(xí)仲勛、陳丕顯兩位同志在中南海約冠華與我談話。會見十分親切,他們談了許多往事。習(xí)、陳兩位又詳細(xì)問了冠華的病情。最后,仲勛同志說:“過去的事情一風(fēng)吹了,一筆勾銷。你是黨內(nèi)老同志,受點委屈要想得開。”丕顯同志講到他本人受過的不公正對待,并說:“我們?nèi)朦h幾十年,差不多都經(jīng)過這樣那樣的挫折,受過委屈,你也不要計較了。你有那么多豐富的外交工作經(jīng)驗,還要為黨的外交事業(yè)多做工作?!彼麄儍晌贿€征求冠華對工作的意見,說外交戰(zhàn)線需要他發(fā)揮作用,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定了。冠華非常激動。盡管當(dāng)時他知道癌癥已經(jīng)擴(kuò)散,但他說雖然他病了,但他還是渴望投身工作,最后為黨作些貢獻(xiàn)。后來聽說出現(xiàn)了這樣那樣的阻力,最后冠華被安排在對外友協(xié)任顧問。因為有仲勛同志半年前那一段談話,所以我以為冠華還會有話要對仲勛同志講。但沒有想到他只是微笑著對仲勛同志打招呼說“謝謝你來看我”,然后側(cè)過頭來輕聲對我說:“不說了,什么都不用說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切已遲,生命已到盡頭,何必再說!我知道他的心是坦然的,也是凄涼的。

我送仲勛同志離開病房時,走廊里聚集了許多朋友。此時夏衍同志從門口急匆匆拄著拐杖走過來。我馬上請夏公先進(jìn)去。冠華見到夏公臉上泛起一陣喜悅。他拉住夏公的手,不等夏公開口就清楚地說:“兩次,1958年,我就說過‘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進(jìn)去了。我沒有更多要說,還是這兩句話‘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边@段完整的話是冠華留在人間的最后遺言。我知道在他彌留之際的半夜對我想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他說的“兩次”,一次是1958年他在外交部被錯誤批判為犯右傾機(jī)會主義錯誤,受了“黨內(nèi)嚴(yán)重警告”處分;另一次是1976年的冤屈,他終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不論這兩次的斗爭給了他多少磨難,他對黨、對人民、對國家卻一片丹心,始終不渝!歲月的流逝不會使冠華的一片丹心黯然失色,反而會越來越光照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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