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次年,南京鬧騰得更兇,學校停課、工廠停工,紅衛(wèi)兵到處搞串聯(lián),許多地方動起了刀槍。趁著紅衛(wèi)兵忙于奪權打內(nèi)戰(zhàn),傅小石和王汝瑜樂得當起逍遙派,以外出串聯(lián)的名義,悄悄完成了一次“蜜月旅行”。
1967年9月,他們坐上了去蘇州的列車。蘇州是王汝瑜母親的故鄉(xiāng),留著她童年的印痕。但這次,他們是沖著陸文夫去的。陸文夫年長小石4歲,江蘇泰興人,卻在蘇州讀的高中,1948年高中畢業(yè)后,便到蘇北去參加了革命。在渡江前夕,他被分配到新華社蘇州支社當采訪員,原因之一是他會說蘇州話,還認識蘇州的路,因為那時準備進入蘇州的人都是蘇北和山東籍的干部,他們聽蘇州話就像聽外國話似的。后來陸文夫在《新蘇州報》做記者。1956年發(fā)表短篇小說《小巷深處》一舉成名,1957年調(diào)江蘇省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因參加籌辦《探索者》同人刊物,被定為不戴帽的右派。有段時間,小石與陸文夫在一起勞動改造,接觸多了,惺惺相惜,相見恨晚,成了鐵桿朋友。特別是兩人都好酒,一次傅小石從父親那兒弄來一瓶酒,兩人趁夜色找個辟靜處喝了起來,沒有酒杯就用茶缸,沒有下酒菜,就一人拿根黃瓜,一口黃瓜一口酒,兩根黃瓜下肚,一瓶酒也喝光了。喝完酒,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把酒瓶摔進池塘里。在1964年“文藝整風”中,陸文夫又受到批判,1965年作出處理決定:“此人不適合再做文藝工作,長期下放勞動”,于是發(fā)配回蘇州,到蘇綸廠當了一名機修工。
這是傅小石夫婦結(jié)婚后的第一次結(jié)伴遠行,因而格外興奮。王汝瑜頭上拖著兩根長長的辮子,又特地穿了一件漂亮的紅格子衣服。誰知,在蘇州一下火車,就見滿街都是清一色的紅衛(wèi)兵綠軍裝和長矛大刀!大字報鋪天蓋地,“打倒、砸爛、火燒、油煎”……更可怕的是武斗后的街景,電線桿上的彈洞馬蜂窩似的,火藥味比南京還濃。在這樣的背景襯托下,王汝瑜的紅格子衣服格外扎眼,幾個紅紅衛(wèi)兵追過來,不由分說用剪刀卡擦卡擦把王汝瑜頭上的辮子剪了,嚇得王汝瑜面色煞白,心怦怦亂跳。傅小石急忙拉著她躲過人流,專揀小巷走,等找到陸文夫家時,懸在半空的心才一塊石頭落地。
見到小石夫婦,陸文夫甚是高興,晚上設酒盛情招待。陸文夫是美食家,熟知蘇州的名菜佳肴,美點小吃,什么陸稿薦的醬肉、采芝齋的蝦子黿魚、馬詠齋的野味,以及玄妙觀的油汆臭豆腐……等等,但在那種境況下,街面上打打殺殺,多數(shù)人家不敢外出,飯店也無人營業(yè),當然更因為囊中羞澀,在工廠的工資僅夠一家人日常開銷,沒有余錢。所以,就在自己家中備了幾個小菜,拍黃瓜、咸鴨蛋、白糖西紅柿,煎帶魚,并親自下廚做了一盤糖醋排骨。陸文夫特地拿出兩瓶平日不舍得喝的洋河大曲,說:“我把家底都搬出來了,今天咱們開懷暢飲。”一杯美酒下肚,小石連說:“好酒好酒”。陸文夫說:“可惜沒有好菜,要在往常,我一定帶你到得月樓去品嘗一下正宗的蘇州菜。菜不夠,酒來湊,君子在酒不在菜也?!薄澳氵@菜已經(jīng)夠好了,是我們半年以來吃的最豐盛的一次?!标懳姆蛑佬∈驄D生活的艱辛,就說:“這次來了,不忙著回南京,就在蘇州好好轉(zhuǎn)轉(zhuǎn)?!蹦峭?,兩人把兩瓶酒喝了個底朝天。喝完酒,海闊天空的聊到半夜,索性在堂屋地上鋪張席子,借著酒興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天亮。
陸文夫安排小石夫婦在岳母家住,并囑岳母多給于關照,自己也不時來噓寒問暖,關心備至;因而傅小石夫婦便在蘇州多逗留了幾天。
由于武斗,蘇州大街上一片蕭條,商店大都關著門。一般群眾不敢上街,供應也中斷了。全市僅有幾家商店開門,也是營業(yè)幾個小時,早早關門上鎖,在一個糧站,小石看到買米的群眾你爭我擠,亂哄哄的像搶一樣……
公園里倒是冷清,到處張貼著大字報、標語,一片狼藉。兩人到了拙政園、虎丘等去處。聽說蘇州的農(nóng)民曾醞釀推到虎丘塔,說是四舊,市里派了解放軍站崗才把虎丘塔保住。那天,是陰歷8月14日,小石的生日??斓桨頃r,小石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請你客?!蓖跞觇ふf:“好哇,我看你請我吃什么好吃的?!薄爸灰阆氤?,我就掏錢?!笨墒牵瑑扇嗽诮稚限D(zhuǎn)了半天,沒見一家像樣的菜館開門。眼見天漸漸黑下來,街面上大部分陷入黑暗中時,才在觀前街找到一家面館,王汝瑜說:“別跑了,就在這里吃面吧?!?
小石只好悻悻的走進面館:“對不起,只能請你吃面條了。”
“面條很好呀,長壽面嘛!”
王汝瑜知道丈夫的心情,她不斷地寬慰著小石。
小石更覺不安:“結(jié)婚沒能吃酒,婚后第一個生日又請你吃陽春面,真是對不住你?!?
看到丈夫忐忑不安的樣子,王汝瑜笑了“這又不能怪你!是我心甘情愿嫁給你的,我看中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華,不在乎物質(zhì)的多少。只要我們能永遠在一起,比吃什么都幸福?!?
“可眼下這樣子,才華有什么用?陸文夫有才吧,還不照樣到工廠當工人?!”小石臉上現(xiàn)出頹唐的神色。
“十年河東轉(zhuǎn)河西。總不能老這樣子吧?”王汝瑜口吻十分肯定。
小石眼前一亮,扭頭望望四周,小聲說:“你是這樣想?”
“對,我相信社會不會永遠這么混亂下去,你的才能是丟不掉的。將來總有能發(fā)揮出來的一天!以后你只管放心地畫你的畫,別為生活,別為我操任何心。我總是相信,你將來會有出頭之日的!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小石的情緒一下子被她激活了:“你真的這么相信我?”
“是的,小石,你聽我一句話,任何時候,你都不要失去信心。你要相信自己,像我相信你一樣!你也要相信我,無論今后怎么樣,我都不會嫌棄你,更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兩人走出面館時,街上早已沒了人影,只有貼在墻上的大字報和標語被風吹的嘩嘩直響。進入小巷更是陷入一片黑暗,他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相互依偎著向小巷深處走去。抬起頭,只見長長的小巷盡頭,依稀閃爍著一片迷朦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