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節(jié):第五章 科爾沁婚禮(8)

青旗:嘎達梅林 作者:郭雪波


優(yōu)秀的兒子,名揚四海!

前世積善,今世遵德,

今向親家,一一報請!

……

女方祝頌人:

有草原八寶記號,

用八種寶貝裝飾,

乘白駿馬,聚集而至,

是何方人士,為何而來?

……

男方祝頌人:

我們的兒子,騎上駿馬,

搭上弓箭,蹚過江河,

有路的地方,順路如風(fēng),

無路的地段,開路如虎,

越過山嶺,涉過河流,

沿西拉木倫河岸,繞烏拉山麓,

征服宿敵,威名遠揚,

牧場廣闊,親朋如山,

身體高大,面貌俊朗,

為貴方敬佛香,捧祭祀,

再舉行大宴會,為結(jié)親家特意來此!

……

雙方祝頌人很長時間對頌,女方的祝頌人不停地考問,男方祝頌人最后再頌:

倘若是打獵,我們已去圖爾吉山,

倘若是拜佛,我們已去唐日格廟,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混沌之初,

孛兀爾初、木樺黎為首,

成吉思大汗和九位大臣,

定下的規(guī)矩,立下的誓約,

繼承父母香火,遵守早先婚誓,

祖?zhèn)鹘?jīng)書,早已查清,

皇歷問卜,準確無誤,

白色哲里木盟,達爾罕親王,

札薩克衙門中,擔(dān)任梅林官職,

為娶仁欽臺吉大人的花一樣公主牡丹,

選這吉祥日期,特意前來!

……

女方祝頌人聽到這些熱情介紹,裝作剛剛醒悟的樣子,急忙親熱地發(fā)話:“喳!原來這位小伙子就是我們等候的女婿!快請,快請!”

新郎老嘎達一干人,這才被請到室內(nèi)貴賓座,女方招待一一敬酒,

并頌:

神泉奶酒,敬獻親家,

圣潔奶食,誠捧貴客!

……

由此,重大的女方“博客塔拉胡”酒筵開始。

新女婿老嘎達,先向女方家的火神叩首祭拜,男方祝頌人在旁邊贊頌,然后是女婿認親,一一拜認在場的女方所有三親六姑七叔八公,并一一敬酒叩拜。接著便是“連盅宴”和“查恩太宴”,男女雙方的酒席官帶雙方人員在室內(nèi)東西兩頭分坐,相互敬酒,吟唱酒歌《四?!贰短熘L(fēng)》《云青馬》。

老嘎達在這兩場連接的酒宴上,讓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舅子小姨子們折騰得不堪痛苦,但仍賠著笑臉,一直忍到由懂禮節(jié)的大嫂帶走,進行“新女婿更衣”這一節(jié)。新郎要換上女方提供的體面簇新的服裝,再接收岳父岳母、內(nèi)兄內(nèi)嫂的賞賜。這當(dāng)中,雙方的祝頌人一直不停地贊頌著冗長華麗的祝詞。牡丹的父親仁欽臺吉,給女婿賞賜的是一座銀馬鞍,這令嘎達十分意外和感動。

女方家的“博克塔拉胡”酒筵,進行三天之后,女方家終于要“送姑娘”出門了。老嘎達長舒一口氣。牡丹滿頭帶著金銀琥珀瑪瑙的首飾“塔圖爾”、“哈圖古爾”等,透過遮在額眉前的玲瓏瓔絡(luò),偷窺著新郎老嘎達那張被酒灌紅的臉龐和一副狼狽樣子,不由得偷偷笑了。老嘎達走路時右腿也一拐一拐的,更令牡丹忍俊不禁。原來“查恩圖宴”時,圍坐桌子上的烤全羊四周,新郎和伴郎跟女方的伴娘及其他姑娘們爭搶“沙格”(羊拐骨又稱嘎拉哈),若是新郎伴郎先搶到會早生貴子,如果叫女方姑娘們搶到則得向她們討要,會為難他們。結(jié)果還是那位要隨新娘出嫁的“尹吉”(陪嫁女)珠琪姑娘,手疾眼快地搶到了那只發(fā)紅的“沙格”。嘎達和伴郎托日免不了一陣敬酒敬煙、唱歌,說著好話,討要那只要命的“沙格”。姑娘們?nèi)匀欢褐麄儾唤o,把“沙格”用絲巾包著傳來傳去的。伴郎托日假裝生氣地說:“本來我們想早生貴子,可你們比我們還急著早生貴子,那好吧,這機會讓給你們吧!”姑娘們“咦——咦——”地嬉叫著,紅了臉。有一個悄悄地趁新郎不注意,把那只“沙格”塞進了他的靴筒里去了。要是這樣,新郎還不能把“沙格”拿出來,那是新娘和女方防備新郎將來做出越軌之事的象征方式?,F(xiàn)在這只要命的“沙格”,已經(jīng)滑落到老嘎達的腳板旁,硌得他十分難受,那也得忍著,裝作無礙以示將來守規(guī)矩的樣子。

送姑娘的“杭蓋車”裝飾一新,新娘牡丹此時已哭紅了眼睛,由四位姑娘陪著,攙扶著,還由幾位嫂子們哄勸著,坐上“杭蓋車”的前部。掛滿藍黃哈達的婚車,緩緩啟動了。其他送新娘的人們,騎著馬在車的兩旁行走,牡丹的父親仁欽臺吉則大碗里盛滿黃油、蒙古米放在佛衾前,以示福祿不被姑娘全帶走。

悠揚哀婉的送女歌,唱起來了。

河灘上生長的紅柳條呀,

抽出枝條筆直而頎長,

阿爸阿媽心頭寶貝呀,

無奈嫁到遙遠的地方!

……

一聽歌聲,新娘牡丹哭得更傷心了。盡管嫁的是如意郎君,可畢竟離開了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二老,要去陌生的家庭,心里不是滋味。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已被紅腫的眼皮遮住,嘴唇也有些虛腫,哽咽的聲音令伴娘和嫂子們也不時擦眼淚。

被婚禮程序和禮節(jié)弄得糊里糊涂的新郎嘎達梅林,騎馬在新娘車旁護衛(wèi),盡管他娶過兩房妻子,可從來沒有像這次婚禮般如此繁雜隆重。那時候普通平民辦婚事,程序簡化好多,不像貴族。

金黃色秋季草原上,吹拂著暖暖的南風(fēng),風(fēng)中夾雜著苦艾、丁香、薩日郎花的成熟的芳香,牧人的歌聲在珍珠般撒落的白色羊群旁蕩漾。在那條如銀帶子般穿過草原的新尼河岸,楊柳明顯地發(fā)黃了,成熟了的茂密的蘆葦和蒲草在河灣里隨風(fēng)起伏如波浪,中秋季節(jié)那憂郁的藍色天空和金黃色大地交織在一起,映襯出草原的壯麗和大自然之美韻。隱藏在河對面紫色霧靄籠罩的湖塘里的天鶴,不時傳出高亢的鳴叫,回蕩九皋。

新郎老嘎達望著這般的美景,他的心陶醉了。他為自己家鄉(xiāng)科爾沁草原如此瑰麗多嬌而自豪,心胸間激蕩出一股豪邁之情。美麗新娘的啼哭聲,并沒有影響他對故鄉(xiāng)草原的由衷眷戀和熱愛之情。

敖烈-毛都的高拔樹梢,這時映入眼簾了。

按照規(guī)矩,新娘的車快到新郎家時,新郎和迎親的一干人提前回家。老嘎達暫時告辭送親隊伍,策馬回去,在自家門口換新的駿馬,挎上弓箭,回頭再從正面迎接送親隊伍,順著新娘車右側(cè)轉(zhuǎn)三圈,這叫“轉(zhuǎn)撒袋”。當(dāng)老嘎達轉(zhuǎn)完三圈之后,送親一方的年輕小伙子們策馬前來搶新郎的弓箭。如果被搶走,新郎得下馬跪地求要自己的弓箭。因此新郎老嘎達使出渾身本事,雙腿催馬,雙手揮舞弓箭,左沖右突,充分顯示出蒙古男人的勇猛和英武,終于突圍而出,回過頭嘲笑般地頌曰:

父親訓(xùn)練的這匹駿馬,

狩獵當(dāng)中從未落過后,

三項競技中歷來第一,

廣闊草原上美名遠揚,

追狼趕兔如風(fēng)如電,

甩下你們哭下鼻涕!

在迎親家人的歡笑聲中,老嘎達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在家門口下馬。

緊接著,送親的“杭蓋車”和馬隊也緩緩抵達了。

由此,揭開男方“布拉嘎胡”大迎親筵序幕。

隆重的迎親筵蒙古語叫“烏格圖拉桿-好日木”,又稱“野外迎親筵”和“家里迎親筵”。當(dāng)年,清初皇太極迎娶孝莊時,從赫圖阿拉城北上二百里外的科爾沁草原南部庫倫旗養(yǎng)息牧河畔,搭下十里金帳,設(shè)的“野外迎親筵”。今日,新郎嘎達梅林的家敖烈-毛都和伊森格爾之間,只有二十多里路程,因而中途只獻了茶點之后,就直接舉行了“家里迎親筵”。

送親馬隊的馬,一一拴在院門口兩根樁子間的熟皮繩上,繩上飄著黃色吉祥飄帶,眾多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涌來熱情迎候新娘的“杭蓋車”。在祝頌人的贊頌中新娘下了車。同時雙方的祝頌人舌戰(zhàn)般贊頌對唱起來。他們的祝頌,總是那么滔滔不絕,如江河流涌。

新郎新娘要拜天地了。新郎老嘎達,按規(guī)矩來到門口搭上弓箭射出一支箭,然后在落箭之處按放下拜天桌案。在主婚人引導(dǎo)下,一對新人在此向四方天祭拜。

祝頌人唱:

哲!奧莫?賽音

上有日月照亮,

下有大地護佑,

向圣潔的父天叩拜,向慈懷的母土叩拜,

二人喜結(jié)福緣,如山河永固,如日月輝煌!

……

回到房間,向父母大人跪拜,祝頌人高聲唱頌。然后一對親人并肩坐一起,由專人將二人的頭發(fā)合著一起梳結(jié),象征這一對新人便成“結(jié)發(fā)夫妻”。然后是新娘拜火神、拜佛像、認男方親屬,之后便酒宴開始了。送親的“諾彥”(尊貴)親家們按輩分順序入座,男方向這座主席呈上中心禮,向親家母和管家四嫂子敬酒。新娘的父母親手把女兒交給新郎的父母,并給二位親家敬酒點煙。

酒歌響起,人們開始觥籌交錯,輕松喜悅地喝起來,吃起來。

送親的親家主桌上,新娘牡丹的爺爺格拉坦老翁,拽著主婚人哈爾老章京一起喝酒,嘴里喊著:“喝呀,章京老爺!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

他端著一個大肚酒杯,有一半酒灌進他亂哄哄毛毛草草的灰色胡子遮著的嘴巴里,另一半?yún)s倒進新袍子敞著的領(lǐng)子里去了。

老章京呵呵地笑著看他,大聲喊:“我認識你呀,你是親家翁老爺爺……”

“不,不,不……”耳背的格拉坦爺爺用青筋暴起的大手,摸了一把胡子和嘴巴說,“我們曾在一個騎兵軍團作過戰(zhàn)……”

老章京盡量睜著喝紅的眼睛,端詳這位格拉坦爺爺。

“一個騎兵軍團?”

“對嘍!光榮的僧格林沁親王的騎兵軍團??!”格拉坦老頭子那沒有牙的空洞嘴里,一塊沒有嚼完的羊肉在光牙床子上滾來滾去。

“那么說,你參加過大沽口戰(zhàn)役①啦?”

“我在第三團隊當(dāng)百戶長,你在第一團隊當(dāng)千戶長……我們勇敢的科爾沁騎兵,我們的統(tǒng)帥僧王爺……個個像虎豹般兇猛!打得那幫洋鬼子,都尿褲子啦!哈哈哈……一個法蘭西老兵,跪在我的戰(zhàn)馬前,直脫褲子,原來他內(nèi)褲里裝著從娘們身上扒下來的金項鏈,他要獻給我,我一來氣,馬刀一揮卸下了他的一條胳膊!呵呵……”

老章京抱住格拉坦爺爺粗糙的額頭,熱辣辣地親了一口,把口水酒水涂在他那亮閃閃的寬腦門上,流出熱淚說道:“老戰(zhàn)友!是老戰(zhàn)友……我?guī)У膱F隊堵住了英國荷蘭紅毛鬼,他們有槍炮,仗打得慘哪,死了好多兄弟……我的腰上還嵌著紅毛鬼的一塊彈片,一刮風(fēng)下雨就痛!噢噢……可是,什么鬼子能擋得住光榮的僧王爺蒙古騎兵軍團呢!是不是呀,親家老翁!”

“光榮屬于僧格林沁王爺!屬于英勇的蒙古騎兵軍團!干!”格拉坦爺爺又把大杯酒,倒進他的大嘴里。然后他傷心地喃喃低語:“可惜了,咱們的僧王爺……死在一個無名宵小手里……”

老章京陪著格拉坦老爺爺猛干一杯,也顯出醉態(tài),說道:“僧王爺一死,大清朝就完啦!他們滿洲人,后來都不會騎馬打仗了,學(xué)著他們的皇帝都吟詩作畫,風(fēng)花雪月養(yǎng)鳥去啦……打仗的事交給了蒙古騎兵,可僧王爺一死,大清朝竟找不到一個有睪卵子的會領(lǐng)兵打仗的將帥!哈哈哈——”

“清皇朝壞呀!卸磨殺驢,利用蒙古人幾百年,到后來又把蒙古草原全賣光開光啦……”格拉坦爺爺嘟囔著,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極力睜著老想合閉的雙眼,死死盯住木桌上的縱橫條紋,好像看著蜿蜒伸展的大沽口戰(zhàn)場地形,眼眶周圍的白色眉毛和蓬蒿似的眼睫毛,漸漸全蓋住了他那雙混濁的老眼。

但他的嘴里哼唱出一首老軍歌:

光榮的蒙古軍團,

勇敢的蒙古騎兵,

阿哈咴……

老章京和著他一起低唱:

像狂風(fēng)卷過大地,

馬刀閃閃,揮向敵陣……

奧熱(烏拉)!奧熱(烏拉)!

兩個老人唱著,哭著。

不久,格拉坦爺爺耷拉著他那灰白色大頭顱,舒適地打起呼嚕,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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