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讓我們跨越那最后的一步。人的物質(zhì)存在,他的動物性、他的形體,都意味著他終將死亡。
最后一幕總是流血的,無論全劇及其他部分是多么美好:我們總是要把灰土撒到頭上,永遠保持這個模樣了。
我們面對死亡的討論,不只取決于我們的動物本性,一種大自然的宿命,也取決于人特有的意識。法國文豪安德烈·馬爾羅(AndréMalraux,1901—1976)寫道:“人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亡的動物?!比欢嗣鎸λ劳鰰r,經(jīng)常出現(xiàn)兩個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拒絕死亡,或是崇拜死亡。
第一種態(tài)度是一種掩飾:不是用黑色的馬匹拉著黑色的靈柩車,而是用淺色有篷的小貨車載運尸體;沒有憔悴扭曲的面容,而是畫著濃厚的妝;葬禮上也不再出現(xiàn)悲傷凄涼的歌曲。在這個想象力至上的世界,我們甚至完全否認(rèn)人生命的某些方面。廣告運作的資本不停地對我們反復(fù)講述:“哈利路亞,讓所有人都貌美、年輕、健康!”恐怖亮麗的“天使主義”大行其道,否認(rèn)人的狀況,否認(rèn)時間、疾病和死亡。
在另外一個極端,逐漸發(fā)展出的是對死亡的癖好。人們喜歡穿著深暗的衣服,房間用骷髏頭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圖像來裝飾——就像一位年輕朋友曾經(jīng)借我使用的房間一樣。我睡在黑色的床單上,蓋著一條宛如喪葬用的被單,整個房間是用“漆黑”的燈飾來“照明”(這只是一種描述的方式)。隔天,他只跟我說,他用這種方式每天預(yù)備自己的死亡,他還以為我會喜歡呢。我回答他:“我并沒有因此睡不著覺,你知道嗎,我還是比較喜歡白色!”我們兩人開懷大笑了起來。老實說,他至少還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去挖死人的尸體或舉行黑色假彌撒。
我們應(yīng)該嚴(yán)肅看待這些病態(tài)的沖動:某些人對死亡陷入迷戀,因此走上自殺之途。對那些熱切享受生命的人來說,生命美妙無比;但對受罪吃苦的人來說,生命讓人沮喪絕望。對所有人而言,生命都是混亂的,是個不停轉(zhuǎn)動的輪子,某天把我們推到了高峰,隔天又會公平地讓我們墜入卑陋齷齪之中。不論是國王或乞丐,結(jié)局都一樣:一具埋入地底下的尸體。
既然最終的結(jié)局是這樣,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我們是不是在扮演一出喜???當(dāng)我還是青少年時,一天晚上,我對一切感到厭惡至極,沖動地把三樓的臥房窗戶打開來這時的我還可以俯身探望街頭的景象,只需要縱身一跳戲就不用再演下去了!那天,到底是什么制止了我?因為人是一根能思維的蘆葦?因為人雖卑微但卻因思維而偉大?或者是害怕摔死在人行道上?甚至更慘的,為了以后必須斷肢截臂地活著而戰(zhàn)栗?我關(guān)上窗戶,從此不再出現(xiàn)相同的行徑。
從那以后,我非常能體會那些活在陰沉灰暗的天空下,活在充滿敵意的土地上,一心只想往墓坑里跳的人的心情。那么,這個存在腦子里、存在感覺中、存在五臟六腑內(nèi),并且讓我們渾身作嘔的厭惡和不快樂,究竟從何而來?我聽到的,都是絕望的話語,一些不斷回蕩、讓人難過的呼喊——特別是我自己也經(jīng)歷過同樣的狀況!最糟糕的是,我們認(rèn)為自己被囚禁在死牢里,沒有任何出路,也不知道原因。放眼所見,凈是貪污、不公正及死亡的味道。愛,不過是一個意義被掏空的謊言。憎恨充滿了整個世界,甚至進入我自己的內(nèi)心!有些人感覺受到詛咒,被人詛咒,被上帝詛咒(如果有上帝的話):承受跟雅各一樣的巨大折磨。換言之,不是和上帝的天使并肩作戰(zhàn),而是和死亡的天使并肩作戰(zhàn)。
為什么我們會落到這般境地,只被人性的黑暗面給纏繞???我們究竟欠缺了什么,以至于一切都變得無法忍受和不合常理,變得如此愚蠢和空洞?再怎么說,我們總是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吧,因為我們自己本身就懷有生命的動力,而非外在世界供給了生命動力。然而,如果這些生命動力找不到表達的途徑,就會從內(nèi)部吞噬掉我們。虛無,正是因為缺乏土壤,一塊可以讓我們滋養(yǎng)并灌溉對生命、對活著以及對做自己的渴望的土壤。當(dāng)生命的動力流于空轉(zhuǎn)時,人會尋求暫時的解決之道,抓住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比方外表、社會地位等,嘗試只為活著而活著,退回到物質(zhì)范疇的層面。然而有些人很快就領(lǐng)悟到(有些人要晚些才體驗到,甚至永遠不會),生命不能只抓住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這些代替品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虛榮罷了。
如果從虛無中逃脫的出路不存在于物質(zhì)的范疇里,不存在于對我們無度欲望的滿足上,是否該往精神的范疇去尋找呢?這個從思想而來的崇高事物,是否就是我們得以擺脫那從四面八方而來,緊緊束縛著我們的無意義的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