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愛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間永恒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于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禁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并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分彼此內(nèi)外,扶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后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欲望擁擠摩擦,相互沖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不管是以什么標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尼采說對了:權力意志。所有的種子都想發(fā)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思緒都要漫展,沒有辦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攏到一塊去平安吧,弱者中會浮涌出強人。把強人都歸堆到一塊兒去平等呢,強人中會沉淀出弱者。把人一個個地都隔離開怎么樣?又群起而不干。小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之間經(jīng)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塊兒就打,分開一會兒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這么回事。
四十九
說真的,我不大相信“話語霸權”之類的東西可能消滅,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滅人的貪婪。但消滅霸權和貪婪正在成為人的愿望,這就好,就像愛情,要緊的是心愿。我懷疑上帝是不是悶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擺布一場反反復復的游戲?別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們一樣,要緊的是相互想念,雖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沖突,因沖突而防備,因防備而疏離,疏離而至孤獨,孤獨于是渴望著相互敞開——這便是愛之不斷的根源。
敞開,不是性的專利,性是受了愛的恩寵,所以生氣勃勃。如果性已經(jīng)冷漠,已經(jīng)疲倦,已經(jīng)泛濫到失去了傾訴的能力,那就讓它僅僅去負責繁殖和瀟灑。敞開,可以找到另外的儀式和路徑,比如藝術,比如詩歌,比如戲劇和文學。不過文學這個詞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寫作,不如是傾訴和傾聽,不如是夢幻、是神游。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什么學問,本不該有什么規(guī)范,本不該去符合什么學理,本不必求取公認,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一片思緒呀,是有限的時空中響徹的無限呼喚。為此上帝也看重它,給它風采,給它浪漫,給它鬼魅與神奇,給它虛構的權力去敲碎現(xiàn)實的呆板,給它荒誕的邏輯以沖出這個既定的人間,總之給它一種機會,重歸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蕩蕩萬千心魂重新渾然一體,贏得上帝的游戲,破譯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義設下的謎語。
五十
但這是可能的嗎?迫使上帝放棄他的游戲,可能嗎?放棄分割,放棄角色們的差異,讓上帝結束他非凡的戲劇,這可能嗎?那么喜歡熱鬧的上帝,又是那么精力旺盛、神通廣大,讓他重新回到無邊的寂寞中去,他能干?要是他干,他曾經(jīng)也就不必創(chuàng)造這個人間。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系人間。我還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皈依無處。皈依并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lián)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唯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欲望。不管是在九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天堂只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天堂是一條路,這就好了,永遠是愛的步伐,又不擔心會到達無窮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把他的游戲擺弄個沒完。佛陀諳熟此道,所以思之無極。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tài)。
五十一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入窘境。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奇怪。左腿怎么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只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么能向彼地獄奉獻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于隔離地活著,唯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愿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