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實呢?這也許就先要問問:真實是什么?當我們說“真實”的時候,這“真實”可能指的是什么?
我想引用我正在寫著的一部小說中的一段話: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歷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紜紜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里,那兩個孩子已經(jīng)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里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xiàn),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里,從黑暗中飄轉(zhuǎn)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們,依靠那些飄轉(zhuǎn)進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進黑暗里的。我無法看到黑暗里他們的真實,只能看到想象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象他們飄轉(zhuǎn)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么?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象它們,因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象照亮的它們并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zhuǎn)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為真實。
真實并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并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里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而且,它們在雕鑄我的印象時,順便雕鑄了我。否則我的真實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這些印象的累積和編織,那便是我了。
所有的小說,也許都可以說是記憶的產(chǎn)物,因為沒有記憶便不可能有小說。但這樣類推的話,我們也可以說沒有樂器便沒有音樂,沒有刀斧便沒有雕塑,沒有顏料便沒有圖畫,沒有地球便沒有人類。如此邏輯不失為真理,但如此真理也不失為廢話。有意義的問題是:記憶,在創(chuàng)作者那兒,發(fā)生了什么?相關的問題是:為什么會發(fā)生?相似的問題是: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鳎?
記憶,在創(chuàng)作者那兒已經(jīng)面目全非,已經(jīng)走進另一種存在。我又要引一段我曾寫過的話:
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卻在1955年之后發(fā)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歷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于這個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后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1955年那個周末之后,卻不是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個凌晨——傳說我在那個凌晨出生,我想象那個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個凌晨抹殺了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凌晨,我來到人間,奶奶說那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從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是1958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系。而此前的1957年呢,則是1964年時才給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時我才知道一場反右運動大致的情況,因而1957年下著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并設想著遠古的某些歷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著對2001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遠古又幻想未來,遠古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遠古和未來都刮著現(xiàn)在的風。
我理解,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是指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在一個人的感覺、思緒和印象里,時間成為錯綜交叉的小徑。他強調(diào)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作為主觀的人的心靈,這才是那迷宮的全部。
這已經(jīng)不能說是記憶了,這顯然也不是大腦獵奇的企圖所致。這樣的重組或者混淆,以及重組和混淆的更多可能性,乃是大腦去巡察心靈的路徑,去搜捕和緝拿心靈的作為。昆德拉說(大意):“沒有發(fā)現(xiàn),就不能算得好小說。”我想,寫作肯定不是為了重現(xiàn)記憶中的往事,而是為了發(fā)現(xiàn)生命根本的處境,發(fā)現(xiàn)生命的種種狀態(tài),發(fā)現(xiàn)歷史所不曾顯現(xiàn)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聯(lián),從而,去看一個亙古不變的題目:我們心靈的前途,和我們生命的價值,終歸是什么?
這樣的發(fā)現(xiàn),是對人獨特存在的發(fā)現(xiàn),同時是對神的獨特存在的發(fā)現(xiàn)。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肯定是永無終結(jié)的,因為,比如說我們的大腦永遠巡察不盡我們的心靈,比如說我們的智力永遠不能窮盡存在的神秘,比如說存在是一個無窮的運動我們永遠都不能走到終點,比如說我們永遠都在朝圣的途中但永遠都不能走到神的位置。也就是說,我們對終極的發(fā)問,并不能贏得終極的解答和解決。就像存在是一個永恒的過程一樣,生命的意義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比如藝術(shù),誰能給它一個終極的解答么?比如愛,誰能給它一個終極的解決,從而給我們一個真正自由和博愛的世界?自由和愛永遠是一個問題。自由和愛,以問題的方式而不是以答案形態(tài),疊入我們的心靈。要點在于:這樣的問題,有,還是沒有?有和沒有,即是神的存在和不存在,即是心靈的醒悟或者迷途。這差不多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鞯睦碛闪恕?
記憶給了我們這樣的方便。
1994年4月12日
(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94年《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