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爸媽最憋悶的日子,就像出了一點黃暈的梅雨天,弄得他們時時刻刻想出油汗。他們說話都憋著喉嚨,聽得我喉嚨里都像長了毛。尤其是我爸,回到家里就是一付罪孽深重的樣子。想想也是,一個人活著活著,沒想到活到一把年紀,沒給兒女一點好處,反倒牽連兒女,耽誤兒女的前程,不是罪孽是什么呢?估計他心里是扎著一把刀子的。他大約把給蘇酒糟打家具看成是贖罪,下班回家就悶著頭蹲在門口磨斧鑿和刨刀,把它們磨得雪亮,用大拇指一刮,發(fā)出輕脆的沙沙聲,吃過晚飯就帶著磨好的工具去了公司倉庫門口的一個氈棚里,在那里熬夜給蘇酒糟打家具。平常他幫人家打點家具都是慢騰騰地磨洋工,這回給蘇酒糟打家具像拼命,-整套家具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星期天也不歇一下。一般是半夜里才從氈棚里出來,一路咳嗽著,咳到巷子口里就把我咳醒了,我就知道是他回來了。
打好了一套家具,他就對蘇酒糟說:“蘇主任,我有一件事想求你?!碧K酒糟說:“叫什么主任,蘇酒糟嘛。說,求我什么事?”我爸說:“蘇主任是這樣的,前不久人家推薦我們家妍子進工廠,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卡住了?!碧K酒糟說:“哦,這是好事呀,是被誰卡住的呢?”我爸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政審,我就是想問問,這政審是怎么回事?”蘇酒糟嘿嘿地笑著,說:“我操,給我打了一點東西,就以為什么都可以問?”我爸說:“那當然那當然,我是不該這么問的。”蘇酒糟又笑,“什么該問不該問,多大的鳥事,問吧問吧。”我爸這時候有點奴顏婢膝了,他討好地看著蘇酒糟,“我是說,我們這里會出什么材料呢?會不會翻我的歷史舊賬,還說我貪過污呢?”蘇酒糟說:“誰家沒有小孩?關系到小孩子嘛,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有這種事我能不知道?諒他們沒這么大的膽子,敢瞞著老子干這種爛雞巴的事!”我爸說:“可我聽說是這么回事呢?!碧K酒糟就重重地翻一下眼皮,說:“扯淡吧?真的?那好,等我查查看,查到了看我不脫他一層皮!我看他下回還敢不敢!”我爸把眼圈弄得都有點紅了,一個勁地點頭,“我不說什么了,我就拜托你,若是今后還有這種事,蘇主任你一定要關照一下?!碧K酒糟說:“一定一定!”我爸得寸進尺,又說:“蘇主任哪,我真的不是什么貪污犯,這點蘇主任你應該清楚的,我確實一點都沒貪過,哪怕貪了一點點,我都不得好死。我敢拿我的兒女賭咒發(fā)誓!”蘇酒糟在我爸肩上親熱地拍兩下,笑著說:“明白,明白明白!你看你,賭咒發(fā)誓干什么?不用不用!”
這以后,一直到現在,只要提到蘇酒糟,我爸就發(fā)感嘆:“那個人哪,油是油了一點,君子如水,小人如油嘛,當然不能說他有多好,可你也不能說他有多壞。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喜歡走點順風罷了,可是,人嘛,誰又不喜歡走順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