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第五個煙屁股時,李玖妍忽然又抽泣了幾聲。抽泣聲從板壁縫里漏出來,我爸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一哆嗦,手又抖起來了,這回他怎么也接不上煙屁股了。他的臉一點點變青,又變紫,連暴出來的筋都是紫的。他扔掉煙屁股,火星子濺得老高。他說:“怪我呀!”過一會兒又說:“當(dāng)年我怎么就沒跟他們要個明白些的說法呢?”又抖抖地點上一根煙,又劃了半天火柴,抽一口,搖搖頭,“不行,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他們說說清楚,我要跟他們賭咒發(fā)誓!”他說著站起來,這里走兩步,那里走兩步,走得也不急,像散步,忽然在房門口站住,對房間里說:“妍子你聽著,我李德民要是貪了公家一分錢我就不得好死!我今晚就不得好死!你好生看著!你們都睜開眼睛看著!”
那天晚上我爸抽掉了一包“梅雀”煙。我媽說別抽了,他像沒聽見,悶著頭抽他的。
第二天一上班,我爸就去找南雜店的領(lǐng)導(dǎo),他眼睛上兜著血絲,臉又黃又黑,像敷了一層煙膏,說話時滿嘴煙臭,把領(lǐng)導(dǎo)熏得皺眉皺臉。領(lǐng)導(dǎo)一邊聽一邊搖頭。領(lǐng)導(dǎo)怪他不懂事,說:“老李呀,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懂事了,這不是組織上的事嗎?莫說我不知道這些事,就是知道,我能跟你說嗎?”
我爸拔腿就走,又去找公司革委會。公司革委會主任不是別人,就是曾經(jīng)給我吃過一顆水果糖的蘇曉曉的爸爸、檢舉過我爸稱鹽時“給笑臉”的蘇酒糟。我爸仗著跟蘇酒糟在一個柜臺上學(xué)過徒,一直喊蘇酒糟做“師兄”?!皫熜帧睆囊粋€柜臺營業(yè)員到領(lǐng)導(dǎo)崗位,可以說是一蹴而就,或者說坐直升飛機。他長了一個酒糟鼻子,從前在南雜店時大家都叫他蘇酒糟,他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后,大家便一律改口叫蘇主任。但這天我爸既不叫“師兄”,也不叫蘇主任,還是叫他蘇酒糟。本來我爸也想改口叫一聲蘇主任的,大約心里憋著一口惡氣,就直接叫蘇酒糟了。我爸說:“蘇酒糟,哪天我去你家,把我打的床和柜子桌子都拆掉?!碧K酒糟說:“我沒說打得不好呀,你拆它做什么呢?”我爸說:“不拆我過不得?!碧K酒糟笑道:“莫非你想重新給我打一套?”我爸這時候真不簡單,不枉在舊社會生意場上混過,愣了愣,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竟把一口惡氣也咽下去了,兜頭接過蘇酒糟的話,說:“重新打一套?你有木頭嗎?有木頭的話我就給你再打一套?!碧K酒糟說:“木頭還不好辦?你肯打我就有?!蔽野钟滞萄粯油滔乱豢谕倌?,說:“那好,我給你打。”
我爸真的又給蘇酒糟打了一套家具。
李玖妍這次在家里住了五天,五天都是氣悶悶地呆在家里,中間只出去了一次,中午沒回來吃飯。我媽那幾天真不容易,自己心里一團亂麻,還要對她格外小心。她喜歡吃小鯽魚,那天我媽就煎了一碗小鯽魚,還汆了一碗肉片湯,燜了一碗煙筍,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只好叫我和李文革先吃。我們吃完了,我媽也吃完了,她卻回來了。我媽看著她的臉色,說:“我們等你吃飯等了半天呢?!彼膊蛔魅魏谓忉專徽f自己去了哪里,只說一句我吃過了,就躲進房間里。我媽便搖頭,悶悶地嘆氣。